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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爱尔兰]乔伊斯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1904年6月16日,斯蒂芬・迪达勒斯与一起租住在圆形炮塔的朋友共进早餐后,决定再不回来。他给一所私立小学的学生上完历史课,来到海边,浮想联翩。与此同时,广告兜揽员犹太人布卢姆从收到的信件中猜出妻子下午要与情人约会,于是吃完早饭后开始了长达一天的闲逛。他先去邮局取回打字员玛莎寄来的情书,然后参加朋友迪格纳穆的丧礼。丧礼结束后,他到报社落实广告业务,去图书馆查找资料,两次遇见斯蒂芬,当时斯蒂芬正在图书馆宣讲自己对莎士比亚戏剧的看法。下午,布卢姆在酒吧听到斯蒂芬的父亲西蒙・迪达勒斯的演唱,在另一间酒吧遭到一个绰号叫“市民”的民族沙文主义者的攻击,之后在海滩上在瘸腿姑娘格蒂的挑逗下手淫。在一天的行程中,他几次遇到正去与他的妻子约会的博伊兰,不过他都避开了。他到妇产医院探望朋友难产的妻子时,遇到正在酗酒的斯蒂芬和医科大学生们。出于对斯蒂芬的关心,他尾随他们来到妓院,并在斯蒂芬遭到两个英国士兵的殴打后搀扶他回到自己家中,与他闲聊许久。斯蒂芬走后,布卢姆上床睡觉。他的妻子摩莉被惊醒,开始了半梦半醒的独白。

【作品选录】

多拉德的嗓门像大管似的冲来,压过他们那炮轰般的和音:

当狂恋使我神魂颠倒之际……

本灵魂本杰明那雷鸣般的声音响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颤抖着,爱情的颤抖。

“战争!战争!”考利神父大声在嚷,“你是勇士。”

“正是这样,”勇士本笑着说,“我正想着你的房东呢。恋爱也罢,金钱也罢。”

他住了口。为了自己犯的大错,他摇晃着大脸盘上的大胡子。

“就凭你这样的声量,”迪达勒斯先生在香烟缭绕中说,“你准会弄破她的膜,伙计。”

多拉德摇晃着胡子,在键盘上大笑了一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别提另一个膜了,”考利神父补充说,“歇口气吧。含情但勿过甚。我来弹吧。”

肯尼迪小姐给两位先生端来两大杯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一声。第一位先生说,这可真是好天气。他们喝着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可晓得总督大人是到哪儿去吗?可曾听见蹄铁响,马蹄声。不,她说不准。不过,这会儿报的。噢,不用麻烦她啦。不麻烦。她摇晃着那份摊开的《独立报》,她寻找着总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慢慢移动着,寻找着总督大人。第一位先生说,太麻烦了。哪里,一点也不费事。喏,他就像那样盯着看。总督大人。金发挨着褐发,听见了蹄铁声,钢铁响。

……我神魂颠倒之际,

顾不得为明天而焦虑。

布卢姆在肝汁里搅拌着土豆泥。恋爱与战争――有人就是这样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一天晚上,他跑来向我们借一套为了赴那次音乐会穿的夜礼服。裤子像鼓面那样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一头音乐猪。他走出去之后,摩莉大笑了一阵。她仰面往床上一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这不是把他的物儿统统都展览出来了吗?啊,天上的圣人们,我真是一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么好!啊,我从来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喏,就是那样,他才能发得出那低沉的桶音。比方说,那些阉人。谁在弹琴呢?韵味儿不错。准是考利,有音乐素质。无论奏什么曲调,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怜的人。琴声停止了。

富于魅力的杜丝小姐,莉迪亚・杜丝朝着正走进来的一位先生――和蔼可亲的初级律师乔治・利德维尔鞠着躬。您好。她伸出一只湿润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经回来啦。又忙忙碌碌地干起来了。

“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维尔先生。”

乔治・利德维尔,和蔼可亲,像是受诱惑般地握住一只肉感的手。

正如前文说过的,布卢姆吃了肝。这里至少挺清洁。在伯顿饭馆,那家伙用齿龈对付软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布,花儿,状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张罗来张罗去。秃头帕特。无所事事。在都柏林市,这里最物美价廉了。

又弹起钢琴来了。那是考利。当他面对钢琴而坐时,妤像和它融为一体,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厌烦的乐师们在弦上乱拨一气。盯着琴弓的一头,就像拉锯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时的情景。她高声打起长的呼噜。那晚上我们坐在包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长号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着气;另一个吹铜管乐器的汉子拧了一下螺丝,把积存的唾沫倒出来。指挥的两条腿在松松垮垮的长裤里跳着吉格舞。把他们遮藏起来还是对的。

双轮轻快马车辚辚地疾驰而去。

只有竖琴。可爱灿烂的金光。少女拨弄着它。可爱的臀部,倒很适宜醮上点儿肉汁。黄金的船。爱琳。那竖琴也被摸过一两次。冰凉的手。霍斯山,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老的。年轻的。

“啊,我不行,老兄。”迪达勒斯先生畏畏缩缩、无精打采地说。

得用强硬的口气。

“弹下去,妈的!”本・多拉德大声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来吧。”

“来一段《爱情如今》,西蒙。”考利神父说。

他朝舞台下首迈了几大步,神情严肃,无限悲伤地摊开了长长的胳膊。他的喉结嘶哑地发出轻微的嘎声。他对着那里的一幅罩满尘土的海景画《最后的诀别》柔声唱了起来。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随着起伏的孤帆。再见吧。可爱的少女。她的面纱随风围着她刮,它在风中朝着岬角飘动。

考利唱道:

爱情如今造访,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听考利的歌声。她对那离去的心上人,对风,对恋情,对疾驶的帆,对归去者,摇着她的轻纱。

“弹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本……喏……”

迪达勒斯先生将自己的烟斗撂在音叉旁边,坐下来,碰了碰那顺从的键盘。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过身来说,“照原来的谱子来弹。一个降号。”

键盘乖乖地变得高昂了,诉说着,踌躇着,表白着,迷惘着。

考利神父朝舞台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为你伴奏,”他说,“起来吧。”

那辆轻快双轮马车从格雷厄姆・莱蒙店里的菠萝味硬糖果和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旁边,辚辚地驰过去。

布卢姆和古尔丁俨然像王侯一般坐下来,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顿适宜给王侯吃的饭。他们像进餐中的王侯似的举杯而饮鲍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里奇说,这是迄今为男高音写的最优美的曲调: 《梦游女》。一天晚上,他曾听见乔・马斯演唱过。啊,麦古金真了不起!对。有他独特的方式。少年唱诗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马斯。弥撒少年。可以说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听了之后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布卢姆消灭了肝之后,就边吃剩下的牛排,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对面那张绷起来的脸上泛出的紧张神色。他背疼。布赖特氏病患者那种明亮的目光。节目单上下一个项目。付钱给吹笛手。药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艺儿,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阵再说。也来唱唱: 在死者当中。腰子饼。好花儿给。赚不了多少钱。东西倒是值。鲍尔威士忌,喝起酒来挺挑剔: 什么玻璃杯有碴儿啦,要换一杯瓦尔特里水啦。为了省几个钱,就从柜台上捞几盒火柴。然后又去挥霍一金镑。等到该付钱的时候,却又一文也拿不出来了。喝醉了就连马车钱也赖着不给。好古怪的家伙。

里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剧场的顶层楼座,还带着小皮克。刚一奏起第一个音符。

里奇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去了。

眼下撒开弥天大谎来了。不论说什么都狂热地夸张。还相信自己的瞎话。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号撒谎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记性。

“那是什么曲子呀?”利奥波德・布卢姆问。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

里奇噘起嘴来。可爱的狺女喃喃地唱着音调低沉的序曲: 一切。一只画眉。一只画眉鸟。他的呼吸像鸟鸣那样甜美,他引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间,以长笛般的声音唱出哀愁苦恼。失去了。嗓音圆润。这当儿两个音调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谷听见了画眉的啭鸣。它接过我的基调,将其揉和,变了调。过于新颖的呼声,消失在万有之中。回声。多么婉转悠扬的回音啊!那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在一切都失去啦。他哀恸地吹着口哨。垮台,降伏,消失。

布卢姆一面把花边桌垫的流苏塞到花瓶底下,一面竖起他那豹子耳朵。秩序。是啊,我记得。可人的曲子。在梦游中她来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然而还是把她留住吧。呼唤她的名字。摸摸水。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太迟啦。她巴望着去。正因为如此。女人。拦截海水倒还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优美的曲子,”布卢姆,忘乎所以的利奥波德说,“我对它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平生从来不曾……

他对这一点也一清二楚。或许已有所觉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儿。迪达勒斯曾说:“只有聪明的女儿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我呢?

布卢姆隔着他那只肝儿已经吃光了的盘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庞。这位里奇一度也曾沉湎于狂欢作乐。他玩的那些把戏而今都已过时了。什么扇耳朵啦,透过餐巾套环往外窥伺啦。现在他派儿子送告帮的信给儿子。斗鸡眼的沃尔特说,爹,我照办了,爹。我不想麻烦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一笔钱。替自己辩解。

又弹起钢琴来了。音色比我上次听到的要好些。大概调了音。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还在催促那个迟迟疑疑的歌手唱起来。

“来吧,西蒙。”

“来,西蒙。”

“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各位不弃,我深深表示感谢。”

“来,西蒙。”

“我不称钱,然而您们要是肯听的话,我就为大家唱一支沉痛的心灵之曲。”

在帘子的遮阴下,钟形三明治容器旁边,莉迪亚胸前插了朵玫瑰。一头褐发淑女的娴雅派头,忽隐忽现;而头发挽成高髻、沉浸在冰凉而银光闪闪的一片淡绿蓝色中的米娜,在两位举着大酒杯的顾客面前也是这样。

前奏旋律结束了。拖得长长的、仿佛有所期待的和弦消失了。

当我初见那绰约身姿时,

里奇回过头去。

“西・迪达勒斯的声音。”他说。

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兴奋欣喜,涨红了双颊,边听边感受到一股恋慕之情流过肌肤、四肢、心脏、灵魂和脊背。布卢姆朝耳背头秃的帕特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吧间的门半开着。酒吧间的门。就是这样。这样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儿听候吩咐,因为站在门口听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将消失。

一个低沉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气传了过来。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响的树叶;既不像是弦音或芦苇声,又不像那叫什么来着――杜西玛琴;用歌词触碰他们静静的耳朵,在他们各自宁静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记忆,好哇,值得一听。他们刚刚一听,两个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别消失了。当他们――里奇和勃尔迪――初见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时,他们从丝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儿嘴里,第一次听到温柔眷恋、情意脉脉、无限缠绵的话语。

爱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布卢姆缓缓地解开他那包包上的松紧带。敲响恋人那古老甜蜜的金发。布卢姆将松紧带绕在四根叉开来的指头上,伸开来,松了松,又将它两道、四道、八道地绕在不安的指头上,勒得紧紧的。

胸中充满希望欣喜……

男高音歌手能够把好几十个女人弄到手。这样他们的嗓音就洪亮了。妇女们朝他脚下投鲜花。咱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简直让我晕头。辚辚地响着,欢天喜地。他不能专为戴大礼帽的演唱。简直让你晕头转向为他而擦香水。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我想知道。辚辚。停下来了。敲门。在开门之前,她总是先对着镜子照上最后一眼。门厅。啊,来了!你好吗?我很好。那儿吗?什么?要么就是?她的手提包里装着口香片,接吻时吃的糖果。要吗?双手去抚摩她那丰满的……

哎呀,歌声高昂了,叹息着,变了调。洪亮,饱满,辉煌,自豪。

幻梦破灭一场空虚……

他至今仍有着一副极美妙的歌喉。科克人的歌声就是柔和一些,就连土腔都是这样。傻瓜!本来能够挣到海钱的。净唱错歌词。把他老婆活活地累死了。现下他倒唱起来了。然而很难说。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只要他不垮下来。沿着林荫路还能跑出个样儿来。他的四肢也都在歌唱。喝酒吧。神经绷得太紧了。为了唱歌,饮食得有节制。詹妮・林德式的汤: 原汁,洋苏叶,生鸡蛋,半品脱奶油。为了浓郁的、梦幻般的歌喉。

柔情蜜意涌了上来。缓缓地,膨胀着,悸动着。就是那话儿。哈,给啦!接呀!怦怦跳动着,傲然挺立着。

歌词?音乐?不,是那背后的东西。

布卢姆缠上又松开来,结了个活扣儿,又重新解开来。

布卢姆。温吞吞、乐融融、舔光这股秘密热流,化为音乐,化为情欲,任情淌流,为了舔那淌流的东西而侵入。推倒她抚摩她拍拍她压住她。公羊。毛孔膨胀扩大。公羊。那种欢乐,那种感触,那种亲昵,那种。公羊。冲过闸门滚滚而下的激流。洪水,激流,涨潮,欢乐的激流,公羊震动。啊!爱情的语言。

希望的一线曙光,

喜气洋溢。女神莉迪亚一副淑女派头,尖声尖气地对利德维尔说着话。听不见,是由于希望的曙光被尖声压住了。

是《玛尔塔》。巧合。我正要写信呢。莱昂内尔的歌。你这名字挺可爱。不能写。请笑纳我这份小小礼物。拨弄她的心弦,也拨弄钱包的丝带。她是个。我曾称你作淘气鬼。然而这个名字: 玛莎。多么奇怪呀!今天。

莱昂内尔的声音又回来了,比先前减弱了,但并不疲倦。它再一次对里奇、波尔迪、莉迪亚、利德维尔歌唱,也对那边张着嘴竖起耳朵、边等着伺候顾客的帕特歌唱。他是怎样初次瞥见那绰约的身姿,悲哀是怎样似乎消失的,她的眼神、丰韵和谈吐如何使古尔德和利德维尔着迷,如何赢得了帕特・布卢姆的心。

不过,我要是能瞧见他的脸就好了。意思就更清楚了。这下子我明白,当我在德雷格理发店对着镜中理发师的脸说话时,他何以总要望着我的脸了。尽管离得有点儿远,在这儿还是比在酒吧间听得真切一些。

遇见你那温雅明眸……

我在特列纽亚的马特・狄龙家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她身穿黑网眼的嫩黄色衣衫。音乐椅。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命运。我追在她后面。命运。慢慢腾腾地兜圈子。快点转吧。我们两个人。大家都看着哪。停!她坐了下来。被淘汰的面面相觑。个个咧着嘴笑着。嫩黄色的膝盖。

我的眼睛被迷惑……

歌唱着。她唱的是《等候》。我替她翻乐谱。音域广阔,香气袭人。你的丁香树,什么牌的香水。我看见了胸脯,两边那么丰腴,喉咙颤抖着。当我初见,她向我道谢。她为什么……我呢?缘分。西班牙风韵的眼睛。此时此刻,在古老的马德里,多洛勒斯――她,多洛勒斯,在中院儿梨树下的阴影下。望着我。引诱着。啊,诱惑着。

玛尔塔!啊,玛尔塔!

莱昂内尔摆脱了心头的一切郁闷,以愈益深邃而愈益高昂的和谐音调,饱含着强有力的激情,唱起悲歌,呼唤着恋人归来。莱昂内尔那孤独的呼唤,她是应该能理解的;玛尔塔是应该察觉到的。因为他所等待的只有她一人。在哪儿?这儿,那儿;试试那儿,这儿;哪儿都试试看。在哪儿。在某处。

回来吧,迷失的你!

回来吧,我亲爱的你!

孤零零的,唯一的爱。唯一的希望。我唯一的慰藉。玛尔塔,胸腔共鸣,回来吧!

回来吧!

声音飞翔着,一只鸟儿,不停地飞翔,迅疾、清越的叫声。蹁跹吧,银色的球体;它安详地跳跃,迅疾地,持续地来到了。气不要拖得太长,他的底气足,能长寿。高高地翱翔,在高处闪耀,燃烧,头戴王冠,高高地在象征性的光辉中,高高地在上苍的怀抱里,高高地在浩瀚、至高无上的光芒普照中,全都飞翔着,全都环绕着万有而旋转,绵绵无绝期,无绝期,无绝期……

回到我这里!

西奥波德!

耗尽了。

哦,唱得好。大家鼓掌。她应该来的。到我这儿,到他那儿,到她那儿,还有你,我,我们。

“妙哇!”啪啪啪。“真了不起,好得很,西蒙。”噼啪噼啪。“再来一个!”噼噼啪啪。很是嘹亮。“妙哇,西蒙!”噼哩啪啦。“再来一个!”再来鼓掌。本・多拉德、莉迪亚・杜丝、乔治・利德维尔、帕特、米娜,面前摆着两只大酒杯的绅士、考利、拥着大酒杯的第一位绅士还有褐发女侍杜丝小姐和金发女侍米娜小姐,个个不住地说啊,叫唤啊,拍手啊。

布莱泽斯・博伊兰那双款式新颖的棕黄色皮鞋橐橐地走在酒吧间地板上,这在前边已说过了。正如适才所说的,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地从约翰・格雷爵士、霍雷肖・独臂纳尔逊和可敬的西奥博尔德・马修神父的雕像前驰过。马儿颠颠小跑着,热腾腾的,坐在那儿也热腾腾的。那口钟。敲响。那口钟。敲响。母马略减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圆堂旁的小丘徐徐前进。母马一颠一摇地向前踱着。对情绪亢奋的博伊兰,急不可待的博伊兰来说,真是太慢了。

考利的伴奏结束了,缭绕的余音消失在充满感兴的空气中。

(萧乾、文洁若 译)

【赏析】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代表作,也被美国兰登书屋现代丛书编委会评为20世纪最优秀的英语小说。这部作品刚发表时,曾被视为淫秽作品在英国、美国和爱尔兰遭到查禁,连载该部作品的美国杂志也被罚款。该书最早在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出版时,有的人甚至带着面纱来购书。直到1933年,约翰・伍尔西法官才在美国宣判解除对《尤利西斯》的禁令。1999年,英国评论界公认这部以诗情画意和色情描写相交替的手法创作的杰作为今后一百年最重要的作品。

事实上,《尤利西斯》并没有戏剧性的情节,主人公布卢姆的妻子摩莉与情人博伊兰的偷情这唯一略具戏剧性的内容,也被处理为背景材料。此外,《尤利西斯》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哲理,其所描绘的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在1904年6月16日这个毫不起眼的一天的活动,以及人物通过内心独白对人生和社会的评价和思考,都如生活本身一样平常无奇。但是,与多数文学作品不同的是,乔伊斯却对这平常无奇的生活做了极其细腻、真切而又优美的记录,可以说是文学领域的《清明上河图》,整体的社会广度和局部的细致生动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同时,这部作品也与生活本身一样,看似平常实则意味深远,有时粗俗又有时优雅。斯蒂芬的孤傲和布卢姆的爱似乎是老生常谈,在文学史上也不乏同类,但是却包含着人生的真谛,乔伊斯对其复杂情绪的刻画尤其使这些普通的人类感情显示出深刻性和永恒性。另一方面,与那些感伤矫情的作品不同,在《尤利西斯》中,粗俗之处不做任何遮掩,直逼人类最隐蔽卑俗的一面,优雅之时又尽显作者高超的文学才华,如歌如画,读后满口留香。

布卢姆在奥斯蒙德酒吧听到斯蒂芬的父亲西蒙・迪达勒斯唱歌这一段就充分体现了《尤利西斯》这一普通与深刻、卑俗与高雅并存的特征。从情节上看,这一段不过是布卢姆一天漫游中的一个普通片段,对情节的发展或对人物思想的发展没有什么影响;而且这个片段也不过是描写听歌的感受,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因素。但是,首先从歌唱的内容来看,本・多拉德的恋爱和战争,以及西蒙・迪达勒斯的爱的失去与呼唤,正是几千年人类历史永恒的主题。在他的最后一部著作《芬尼根的守灵》中,乔伊斯就将人类历史概括为性和战争。而且爱的失去与呼唤,正是布卢姆目前心境的写照。

不过这一段更出色的地方,是乔伊斯在这里使用的艺术技巧。事实上,与乔伊斯的早期作品不同,《尤利西斯》最突出的是它在艺术手法上的革新、多变和完美。如果说《尤利西斯》的主题如大地一般平凡却永恒,那么它的艺术技巧就如天上的彩虹一般华美绚丽。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尝试了多种文体和手法,每一章都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报刊体、戏剧体、教义问答体、内心独白、戏仿、场景的蒙太奇组合……如万花筒般让人目眩神迷。乔伊斯使用如此众多的文体,并不仅仅是为了炫耀技巧或者进行文字游戏,而是为了使作品的形式与作品的主题直接呼应,有的章节的文体甚至比叙述的内容本身表达了更深刻的含义。比如第七章的背景是报馆,整章就采用报刊体,黑体标题加简短叙述;第十四章的背景是产妇在医院中生产,该章就也顺次使用了从远古到当代英国文学的各种文体,呼应人类从胚胎直至20世纪的发展过程。除了这种与主题的呼应外,有的章节的文体革新还构成了与情节平行或其补充作用的另一层主题。比如第十二章批评“市民”片面的民族沙文主义。这一章的文体则分别用一种庄重的旧有文体,如史诗体、法律体或者比如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感伤文体等,以及一种模仿叙述者的粗俗的口语体,来重复叙述同一个事件,从而体现出不同文体对同一事件可能赋予的不同看法。这一比较显示出了文体本身包含的片面的视角和立场,以及叙述方式本身可能对人们看待世界的眼光产生的影响。因此这一章既是对思想观念(所想的内容)的片面性的批判,也是对思维方式本身的片面性的批判。再如第十三章,该章对少女格蒂的虚荣和矫情的批判既通过情节表现出来,更通过格蒂使用的矫揉造作的妇女杂志体表现出来。使用这一妇女杂志体同时也暗示出,格蒂的缺陷与其说是她性格本身的缺陷,不如说是那些庸俗的感伤主义文学产生的负面影响。总之,《尤利西斯》的主旨不仅存在于它的情节之内,还存在于它的叙述形式之中。

此处所选自的第十一章同样采用了独特但与主题相呼应的艺术手法。由于该章描写的是唱歌和听歌,因此在结构上也模仿音乐上的赋格曲的曲式,采用多声部对位的手法,按照前奏曲、呈示部、插段、展开部、再现部、尾声的曲式来结构全章;同时在词语和句法上,也打破语法规范,通过词语变形和不合语法的句子,直接从语句上获得音乐的效果。此外,该章的音乐形式还与该章的主题直接呼应。这一章发生的时间正是布卢姆的妻子摩莉与情人博伊兰约定在布卢姆家约会的时间,布卢姆知道这一点,并且一天来一直念念不忘。因此在这一章中,布卢姆的情绪最为复杂: 恼恨、愤怒、忌妒、悲哀、羞耻、无奈、对妻子的欲望……所谓“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与文字相比,音乐更长于表达朦胧微妙、难于言传的情绪,因此这一章的音乐形式更加精确细致地将人物的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内容,细腻地传递了出来。

比如“布卢姆。温吞吞、乐融融、舔光这股秘密热流”一段。这一段表现的是视觉和听觉的流动感,既是布卢姆正在倾听的音乐旋律的流动,也是布卢姆被唤起的情欲之流在体内的奔腾。首先,句子的长短和重复依据的是音乐的节奏,所用词语也都具有流畅的音乐效果;三个“Tup”(字意是“公羊”)的间歇重复,一方面象征音乐中的鼓点,另一方面也是布卢姆的心跳。“tipping”(推倒)、“tepping”(抚摩)、“tapping”(拍拍)、“topping”(压住)元音的渐强,显出随着音乐的渐强,布卢姆情欲的渐旺。“The joy the feel the warm the”(那种欢乐,那种感触,那种亲昵,那种)在音乐上属于急板,情绪上则表现了百感交集、无从说起的心情。总之,通过调动词语的视听因素,直接诉诸感官,乔伊斯不落痕迹地将环境和心境直观生动地表现出来。

西蒙・迪达勒斯唱完最后一句后,“西奥波德”(Siopold)一词――西蒙・迪达勒斯和利奥波德・布卢姆两人名字的合写――显示出这段演唱实际是一场二重奏: 一方面是西蒙・迪达勒斯的歌唱,一方面是利奥波德・布卢姆的心曲;一方面是音乐旋律之流的流淌,一方面是布卢姆因联想而对妻子摩莉产生的性欲之流的流淌。在这里,音乐的高雅和性欲的卑俗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同时,两个人身处不同的空间,西蒙在酒吧深处,布卢姆在酒吧门外,却彼此呼应;而且一个是斯蒂芬肉体的父亲,一个是斯蒂芬精神的父亲,两人虽然并不相识,却通过音乐在这里合而为一。

从这里可以充分看出乔伊斯艺术技巧的老练和精湛。每个词语、每个细节,看似普通,实则都有着深刻的美学考虑。从这一点说,虽然乔伊斯早期的作品《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精致完美著称,实际上《尤利西斯》的精致丝毫不逊于前者,只不过其宏大的社会画面和真切地再现社会生活的琐碎细节这一意图掩盖了其形式上的字斟句酌和精心巧妙的构思。如果说只有诗歌这样篇幅有限的文体才有可能逐字逐句地细加斟酌,那么《尤利西斯》甚至可以说是有着小说的社会广度的精美诗歌。阅读《尤利西斯》,尤其是《尤利西斯》的英文原文,感受其如鹅卵石般清脆的词语,如交响乐般丰富的旋律,体会乔伊斯如何用最精练而准确的词句,恰到好处地传递出难以描摹的情感,在不算浩繁的篇幅内,领略社会的多姿多彩,确实是一次艺术的享受。

(戴从容)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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