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奥地利]卡夫卡
【作品提要】
一个自称是土地测量员的外来者K.,他从不知名的远方来到一座城堡跟前,在外围的村子安家住下,但他要得到城堡当局的正式认可,要城堡以书面形式确认他作为土地测量员的身份职责,这个城堡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他想尽种种办法,四处活动,包括勾引城堡官员的情妇,同城堡的信使拉关系,甚至采取莽撞的挑衅行动,但最终也没有能实现这个愿望。他的现实处境每况愈下,所有的努力都归于虚无。
【作品选录】
撇开别的先不说,K.首先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热烘烘的屋子里两个女仆和两个助手的纠缠。户外温度已是零下,有一点冰冻,雪有些冻结,路也就好走些了。但这时天也渐渐暗下来,他加快了步伐。
城堡的轮廓已渐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动不动地静卧在远处,K.还从未见到那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或许站在这样远的地方想辨认清楚什么根本不可能吧,然而眼睛总是渴求着看到生命,总是难以忍受这一片死寂。每当K.观看城堡时,他往往有一种感觉,似乎他在观察着某人,这人安然静坐,两眼直视前方,但并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对周围事物作出反应,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犹如一人独处,无人在观看他,可是他又不得不觉出有人在看着他,然而这又丝毫也不能打扰他内心的平静,的确――不知是原因呢,还是结果?――,到后来,观看者的目光到底还是坚持不住而移往别处去了。这一印象今天由于天黑得早而更加强烈;他看城堡时间愈长,能辨认出的东西就愈少,眼前一切就愈加陷入一片朦胧混沌之中。
K.来到还没有上灯的贵宾楼时,恰好二楼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胖胖的、穿着皮上衣、脸刮得光光的年轻人从窗口探出身来,然后就呆住不动。K.向他招呼问好,可对方毫无反应,连一丝点头作答的影子都没有。在门厅和酒吧里K.均未遇上任何人。泼洒在地上的啤酒散发出比上次更刺鼻的气味,这种事在“大桥”酒店大概是不会发生的吧。K.径自向上回窥视过克拉姆的那道门走去,轻轻按下门把,可是门从里面闩上了;然后他试着去摸那个窥视孔,但也许小孔的挡板装得太严丝合缝了吧,他光用手摸怎么也摸不到,于是他划着一根火柴。火光一闪,他被“呵”的一声吓了一跳。原来,在门和服务台之间,离火炉不远处,一个少女蜷缩在角落里,火柴闪亮时她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盯着K.。显然,她是弗丽达的接替人。她迅速恢复了镇定,拧开了电灯,脸上仍余怒未消,这时她认出了K.。“哦,是土地测量员先生,”她微笑着说,一面把手伸给他,自我介绍道:“我叫佩碧。”她小个子、红脸蛋、金黄中微呈红色的头发编成一条粗大的辫子,脸庞四周鬈发丛丛,身穿一件松散宽大很不合身的、用光洁的灰色衣料做的连衣裙,腰间像孩子般很不利索地系着一条绸带,绸带尽头处打了个蝴蝶结,这带子看样子勒得她挺难受。她问起弗丽达,问她是不是不久就要回来。这问题简直近乎恶意挖苦。“我是弗丽达刚走,”她接着说,“就被紧急调来的,因为这里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顶得上用场的,来这儿前,我是客房女招待,不过换到这里来可不是什么美差,这儿晚上、夜间活儿很多,太累人,我都快受不了啦,弗丽达不想再干下去我一点也不奇怪。”――“弗丽达在这里是非常满意的。”K.说,以便让佩碧明白她和弗丽达的不同,这个区别她是忽略了。“您可别信她的,”佩碧说,“弗丽达很会克制自己的感情,没几个人有她这种本事。要是她不愿承认做了一件事,那她就是硬不承认,可是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其实正是她自己干了那件事情。我在这里同她一起干活好几年了,我们一直睡一张床,可我跟她还是不熟,肯定她现在已经再也想不到我了。也许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大桥酒店那个上了点岁数的老板娘,这一点也很说明问题。”――“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K.一边说一边顺便寻找门上那个窥视孔。“我知道,”佩碧说,“所以我才说这些,要不讲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懂了,”K.说,“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为追上了一个很含蓄内向的姑娘而骄傲吧。”――“对。”她说着发出满意的笑声,那神情,好像她已经争取到K.同自己就弗丽达这个人达成了一项心照不宣的默契似的。
但是此刻K.脑子里转着的、弄得他不能集中精力找门上窥视孔的,其实倒不是她说的这番话,而是她的外貌以及她这个人在这里这件事情本身。当然,她比弗丽达年轻得多,几乎还带着稚气,她的衣服也很可笑,显然她是根据自己对一个酒吧女郎的重要性所作的歪曲夸大的设想来穿着打扮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些设想从她的角度来看又不无道理,因为,这个她根本不适合做的工作,大概是在她并没有突出表现的情况下意外地让她来临时做一做的,就连弗丽达在这里时经常掖在腰间的那个小皮包,人家也还没有放心地转给她使用。口称对这工作不满意嘛,实际上不过是炫耀自己有能耐罢了。但是无论如何,不管她多么幼稚、多么糊涂,却很可能同城堡有一定的关系;要是她没有说谎,她不是当过客房女招待吗?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拥有一笔财富却在这里糊里糊涂混日子呢,但是,拥抱一下这个胖胖的、稍微有点虎背的娇小身子,虽说还不能一举把她这笔财富完全夺到手,然而却可以有点滴收获,鼓舞自己去走面前这条艰难的路吧。那么,同她在一起跟同弗丽达在一起也许没有两样?呵不,还是不一样。只消想想弗丽达的眼神,就能明白这一点了。K.是决不会碰佩碧一下的。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用手把眼睛挡住一会儿,因为他是那样馋涎欲滴地盯着她。
“现在用不着开灯,”佩碧说,又把电灯关了,“刚才只是您把我吓着了我才开灯的。您到这儿来有事吗?是不是弗丽达忘了什么?”――“是的,”K.说,指了指门,“这隔壁屋里的一块桌布,一块手工编织的白桌布。”――“对,是她的桌布,”佩碧说,“我记得的,织得真好,我帮着她一起织的,可是恐怕不在这间屋子里。”――“弗丽达说在里面。谁住这儿呀?”K.问。“没人住,”佩碧说,“这是贵宾室,贵客们在这里吃饭喝酒,我的意思是说这屋子是派这个用场的,但大部分客人都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里不下来。”――“要是我知道,”K.说,“现在隔壁真的没人,我真想进去找找那块桌布,但我拿不准;比如克拉姆就常常喜欢坐在里面。”――“克拉姆这会儿肯定不在里面,”佩碧说,“他马上就要乘车离开这里,雪橇已经在院里等着了。”
K.一听到这个,一句向佩碧解释的话也没有就马上离开了酒吧,到门厅后,也不是向大门而是转身向酒店后院跑去,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院里。呵,这里是多么寂静、多么使人感到舒坦呀!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面被酒店环抱,另一面临街――是一条K.不知道的侧街――,只隔着一堵高高的白墙,墙正中是一道又大又重的门,此时敞开着。在这里,从院子一侧看去,酒店似乎比从正面看要高些,至少是这后面整个二楼完全扩建过,从这里看显得比前面大,因为它四周加盖了一条木结构的封闭式游廊,只留出了一条齐眼高的很细的缝隙与外界沟通。在K.的斜对面,有一个通进店铺的入口,敞开着,没有门,这入口仍属于酒店主建筑,但已接近同侧楼连接的拐角处了。入口前停着一乘加了篷的、套好了两匹马的深色雪橇。由于离得较远,此时在昏暗的光线中K.只能隐约觉出车夫的身影而看不清他的外貌,除了他,这里就见不到任何人了。
K.两手插在衣兜里,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地顺着白墙附近走,走过了方形院子两条边,来到了雪橇跟前。车夫是最近去过酒吧的那些农民中的一个,他紧裹在皮袍里,无动于衷地看着K.向雪橇走来,就像看一只猫爬过来似的。就是K.已经站在他身边,同他打招呼,甚至连两匹马也被这个从黑暗中冒出来的生人惊动了时,他也仍然纹丝不动,呆若木鸡。对此K.感到正中下怀。他靠在墙上,把食品包打开,心里很感激弗丽达,她替他想得多周到呵,接着便偷偷往房子里窥探。只见那里有一道楼梯从上面通下来,中间拐了一个弯呈直角形,在下面又垂直地接上一条低矮的、然而似乎很长的走道;墙壁全刷得白白净净,映入眼帘的都有棱有角、轮廓分明。
在这里等待的时间比K.预料到的要来得长。面包香肠他早吃完了,寒气袭人,薄暮已让位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而克拉姆却迟迟不出来。“可能还要过很久很久呢。”一个粗嗄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吓了他一跳。原来这是车夫,他好像刚睡醒,一边伸懒腰一边大声打呵欠。“什么还要过很久很久?”K.问,心中对这句话不无感激,因为这无休无止的寂然无声和紧张心理早已使他厌烦了。“到您离开这里那会儿。”车夫说,K.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也不再追问,他感到这是让那些摆架子的人开口的最好办法。在这个黑 的地方,发问而得不到回答简直让人恼火。真灵,车夫过了一小会儿果真开口了:“您想喝口白兰地吗?”――“太好了。”K.不假思索地说,现在他正冻得打寒战,这层好意对他诱惑实在太大。“那么请您打开雪橇门,”车夫说,“侧面那个口袋里有几瓶,您拿一瓶,喝几口再递给我。我穿着皮袍下来太不方便。”K.本不喜欢像这样给他递东西,不过既然已经同他搭上了腔,也就依着他,甚至不惜冒着可能在出入雪橇时突然撞上克拉姆的危险。他打开那扇宽宽的门,本可以立即从拴在门后那个袋子里取出一瓶酒,但门既然开了,一股强烈的好奇便油然而生,他按捺不住,很想进去哪怕只坐上几秒钟也好。于是他轻轻一纵身跳了进去。雪橇内暖和异常,并且虽然车门大开着――K.不敢关上――,仍一直暖和如初。他一点不知道是否坐在一张凳子上,因为身下是一大堆毛毯、软垫和皮衣;人坐在里面身子可以变换各种方向,随意伸胳膊蹬腿,无论怎么活动都陷进一堆软绵绵、暖融融的东西里去。现在,K.伸开两臂,头靠在一堆软垫上――里面这东西真是唾手可得――,从雪橇里向昏暗的房子深处看去。为什么克拉姆这么久还不下来?K.在久立雪地之后被这里面那暖烘烘的空气弄得有点昏昏然,盼着克拉姆赶快出来。至于最好别让克拉姆撞见他像现在这样待在雪橇里,这个念头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留下一点点怅然的余味。车夫的态度对他这种懵然忘乎所以的精神状态无异是一种支持,因他明知K.在雪橇里待着而不闻不问,连白兰地也不向他要了。唔,他的确挺会照顾人,不过原先是K.要帮他一个忙呀。想到这里K.笨拙地、一点不改变自己的姿势伸手去够门后挂着的口袋,然而不是开着的门,那门离他太远,而是身后另一道关着的门,其实倒也无所谓,这扇门上反正也挂着几瓶酒。他抽出一瓶,拧开了盖子,拿起来闻了闻,不禁微微笑了,那气味真是香气袭人、甜美无比,犹如一个人听见一个他非常喜欢的人夸他,尽说好听话,然而他一点不知道那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也根本不想知道讲什么,只知道是他,是这个自己最喜欢的人在娓娓而谈从而心里感到无比舒畅。“这真的是白兰地吗?”K.将信将疑地问自己,满怀好奇尝了一口。不错,确实是白兰地,真奇怪,辣乎乎、热烘烘的。怎么会一喝到嘴里就变了味呢,从一种几乎只散发出甘美馥郁清香的酒,一下子变成一种只适合车夫的口味的饮料!“这怎么可能呢?”K.自问着,似乎在自责,接着又喝了几口。
这时――正当K.往下咽一大口酒的当儿――周围豁然一亮,电灯一下子全打开了;楼里是楼道、走廊、门厅,楼外是那个敞开的出入口的上方,霎时间灯火通明。下楼梯的脚步声清晰可闻,K.手里的酒瓶子滑落了,白兰地洒在一件皮外衣上,K.一跃而起跳出了雪橇,他刚来得及把门撞上――这发出一声巨响――,便有一位先生慢条斯理地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现在唯一令人感到宽慰的是,此人并非克拉姆,或许恰恰是这一点令人深感遗憾?来人是K.先前在二楼窗户里看见过的那位先生。这位年轻的先生保养得极好,皮肤白里透红,但表情十分严肃。K.也阴沉着脸注视他,然而这阴沉的眼神是针对他自己的。他心想: 还不如把两个助手派来呢;刚才自己做的那些事,他们也一定完全做得来。现在,他眼前这位先生仍一直沉默不语,就好像他那过于宽阔的胸膛里吸入的空气不够用,无法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太不像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了,同时抬手把戴得过低的帽子微微向上推了一下。什么?这位先生大概总不至于知道K.刚在雪橇里待过一阵吧,怎么他竟觉得有什么事不像话?比如说,他是在指责K.不该私自闯到这后院来吗?“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没等K.想出个头绪,这位先生已经轻声动问了,他已呼出了胸膛里的积气,露出对既成事实无可奈何的神情。这叫什么问题呵!要他怎么回答呀!难道要他K.郑重其事地亲口向这位先生承认,他抱着这么大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是白费气力了?K.不答话,而是转身向雪橇走去,打开门把忘在里面的帽子拿了出来。这时他颇不痛快地发现,白兰地还在滴滴嗒嗒落在踏板上。
然后他又转向那位先生;现在他对于让这人知道自己刚才在雪橇里待过已经没有顾虑了,他知道这一点,也还不是最糟糕的事;如果这人问起来――当然也只是在他主动问起时――,他不想隐瞒是车夫让他去的,至少是他让他打开雪橇门的。真正糟糕的是,这位先生猝不及防地走了出来,就使他来不及回避以便过后再无所顾忌地继续等候克拉姆,或者说糟糕的是他刚才没有做到遇事不慌,镇静自若地在雪橇里待着,把门关上坐在那里面的皮大衣上等克拉姆,或者至少在那里先待着,等这位先生走远了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原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现在出来的人一定不是克拉姆本人?如果知道是克拉姆出来,那么自然是在雪橇外面迎接他要合适得多。是的,刚才还有考虑的余地,可现在一点没有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您跟我来。”那先生说,这话其实本身不带命令语气,但命令不在话音里,而在那伴随这句话的短促的、有意做得若无其事的一个挥手动作里。“我在这里等一个人。”K.说,这时他已不抱任何成功的希望,而只想笼统地说说算了。“您跟我走。”那位先生再次坚定不移地说,似乎想表示他从未怀疑过K.在等一个人。“可是一走开我不就错过了我等的那个人了吗?”K.耸耸肩说。无论有过多少波折,他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争取到的可说是一笔财富,虽说现在他抓在手里的是一份无影无形的虚财,但也不能一听到谁随便发个什么命令就轻易把它扔掉吧。“您反正是要错过他的,等和走都一样。”那位先生说。这话的内容本身虽然冷酷,但对处于目前思想状况中的K.来说却很像句软话。“那么我宁肯在这里等着错过他。”K.仍硬顶住,他决意不让这个年轻人几句话就把自己从这里赶走。之后,年轻人把头微微向后一仰,脸上带着一种优越的神态闭目少顷,似乎在表示他要从K.那不可理喻的态度转回到自己通情达理的立场上来,又用舌头舐了一圈那微开的嘴唇,然后对车夫说:“把马的套具卸了吧。”
车夫对这位年轻先生的吩咐表现出唯命是从的样子,同时狠狠地乜斜了K.一眼,现在他不得不穿着皮外衣从驾驭座上跳下来,拉着马开始把雪橇退着向侧楼推去,显然那里的一道大门后面便是马厩和车房,他拉马动作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好像在等什么,好像不是等年轻人发出相反的命令,而倒像在等着K.改变主意似的。K.眼见只剩下自己一人留在这里了;这一边,雪橇逐渐离他远去,那一边,沿着他刚才来的路,那年轻人也走远了,当然,两边走得都很慢,似乎在告诉K.,现在扭转局面把他们叫回来的权力仍操在他自己手里。
也许他有这种权力,但这权力对他却丝毫用处也没有;把雪橇叫回来无异于把自己赶走。于是他一言不发,成了这儿成功地固守阵地的胜利者,然而这胜利却不能给人带来喜悦。他一会儿目送年轻人,一会儿目送车夫远去。年轻人这时已走到K.先前进院的那道门,他再次回过头来看,K.隐约觉得他在为K.的顽固不化不住摇头,然后,毅然一转身进了门厅,接着就消失了。车夫在院子里时间要长些,他在雪橇上还有不少活,他得打开那沉重的厩门,把雪橇退着推回原位,给马下套然后牵回马槽边,这一切他做得严肃认真,旁若无人,一点没有流露出希望不久再套车的情绪;K.感到这种一声不吭、目不斜视、对K.不屑一顾、一个劲儿只管干活比那年轻先生对他的责怪要厉害得多。现在,马厩里的活干完了,车夫便慢吞吞、摇摇晃晃地横穿过院子,关上大门,又走回来,每一步都慢吞吞,简直就像是在细看自己在雪地里踩下的脚印,然后他便把自己锁在厩里,把各处的灯全关了――开着灯给谁照亮呢?――只剩上面木结构的回廊上那条细缝还透出光亮,可以稍稍吸住人的不知所之的目光,到这时K.突然觉得似乎人家斩断了一切同他的联系,似乎他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自由,可以在这块原是禁止他来的地方愿等多久就等多久,而且他是经过奋斗争得的这个自由,这点很少有谁能做到,现在谁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或是把他赶走,甚至谁都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话;虽然如此,但同时他又觉得――这个想法至少同上面的感觉一样强烈――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
(赵蓉恒 译)
【赏析】
中世纪的城堡通常和恐怖与邪恶相联系,这同它建筑上的特点有关。幽暗的地道,重重的穿廊,颓圮的砖墙,孤寂的城堡主人,四周布景的阴郁,使它特别适宜成为幻想中死亡和黑暗因素的藏匿之所,成为哥特式恐怖小说的道具。在这类小说中,总有一个勇敢者试图接近神秘的堡垒,将邪恶驱散。然而卡夫卡作品中试图接近城堡的土地测量员所面临的,并不是一目了然的邪恶,而是笼罩一切的荒诞。或者像卡夫卡的朋友布罗德所理解的,是犹太神秘教义中的恩典。恩典不可企及,无人能领会其地貌结构,K.也不例外――尽管他的公开职业“土地测量员”让人误以为他在这方面有特殊技能。
对K.而言,包围在浓雾和黑暗中的城堡充满无限魅力,它是所有权利的来源,一旦被它接纳,他可以得到在此地的定居权。不过这种定居并非像其他村民那样。在外来者的他看来,村民个个生活在麻木与痛苦之中,脸形表情为侮辱与忍耐所铭记,可以被弗丽达一顿鞭子就驱赶进牲口棚。既然认出了这一点,就证明他本人不会要这样一种存在,他的自我意识要得到更多的承认,甚至把同城堡权力的象征克拉姆直接对话这一狂妄要求也当作自然的事情。他曾这样回忆自己在故乡的童年经历,那时他凭借少年的勇气征服了墓地外一段高墙,就在围墙的一处他多次攀爬都归于失败的地方,他咬着一面旗帜终于爬上去了,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萦绕至今。凭着这股劲头,他要在这个神秘的异乡同样闯开一片天地。这里我们马上能想到“在法律门前”的预言,K.正是那个乡下人,用尽一切手段要进门,即使苦守一生也在所不惜。当弗丽达求他带她离开此地,离开这个她认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村子时,他表示了拒绝,他来这里就是要在这里呆下来。可是城堡的特征就是拒绝,如果当真有某个秘密的当局存在,它的基本形态只是由拒绝本身所体现,所以认同其结构就是认同这种拒绝本身,这就注定了他的命运跟乡下人完全一样。
K.的悲剧在哪里?在于他相信城堡的权威性,他要借融入城堡的结构来获得自己的身份,这样一个主体结构一刻也不能失去了一个权威――无非是权威由自己还是由他者来体现的差别。理想的情况自然是自身和权威合一,然而自身究竟也是一个幻影,是一个永远追寻不到的自身。城堡其实从未对他的行动加以干涉,他拐走一位高级官员的情妇没有遭到报复,他从未开展的工作竟受到夸奖,他得到了免费的住处,而这三项,家庭、职业和住所不就是构成社会存在――他要的居民权――的基本框架吗?只是他不满足,他怀疑这下面有什么特别阴险的计划,小小恩惠是为了麻痹他的斗志,他的不断挑衅和些微进展又从来无法平息他的战斗欲望。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K.对城堡的看法是一种主观的阐释,克拉姆通过巴纳巴斯转给他的信只是充满套话的纯粹官样文章,可在他定下神来“细读”后,竟发现字里行间充满了险恶――在类似场合,他每一次都选择了自己需要的意义。他的基本阐释路线是: 城堡不断地从各个方向给他打击,而之所以给他打击是为了阻止他进入最高权力机构,而之所以偏要对付他又是因为他特别重要,这样他就成了中世纪的骑士,借助自身的勇气和神明庇佑驱散了城堡中盘踞的魔雾。但现代性恐怖的真相只是难以承受的空虚。城堡既未拒绝也没有接纳他,他所看重的那些官方文件在库房堆积成山,随着流逝的岁月一同被遗忘,城堡在自身领域中浑然沉睡或自得运行,从未理会过他的存在。也就是说,是他主观性地把邪恶阐释进了城堡(恶的形而上意义就在于同自身相对立),这正是迫害狂的症状,病人从外界要求绝对的爱的愿望落空,一切就倒转为恨。
我们的选文是小说第八章,在前面的八章中,K.已经夺走了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但并没有接近城堡哪怕一步,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官方承认,K.开始怀疑城堡究竟能否被他的智性所把握,一种阴郁的预感浮上来――“他看城堡时间愈长,能辨认出的东西就愈少”。“城堡的轮廓已渐次模糊”,这句话象征了K.此时的心理状态,因为这跟先前K.的判断南辕北辙。在第一章里,城堡的外观还在明澈的空气中,在薄薄的积雪下清晰可辨,一切都似乎不出K.的预料,而现在“K.还从未见到那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在这种不祥之兆下,他开始了一次对城堡的短促突袭。自然,如同每次出击一样,他利用和越过“看守”这一中介层次,这次他越过的是佩碧――接替弗丽达的酒吧女郎。K.看来也赢得了头脑简单的佩碧的崇拜,而他之所以在女人堆中颇受青睐,是因为他的作为中含有一种悲壮,这种悲壮感虽不足以成事,却大可使他鹤立鸡群(就像村里一个叫汉斯的小孩对弗丽达说的,他长大后想做一个像K.那样的人,因为他相信,虽然K.眼下的情形不佳,可将来――不管这个将来多么遥远――终归会出人头地)。可是K.对佩碧没有真正的兴趣,因为K.同村民们打交道的方式是纯实用主义的,他的目标只是城堡的化身克拉姆,为此他不择手段,任何人,只要他在他们身上能嗅到一丝城堡的气味,通过他们有同城堡发生关系的一线希望,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接近他们,利用他外来者的特殊地位――他的冷静分析和蛮力――打动和勾引他们。同时也不会让多事者佩碧碍住了视线。从佩碧那里得到了克拉姆的雪橇就停在院里的信息,他马上就撇下了她,径直向目的地奔去,连一句向她解释的多余话都没有。可是怎样才能看到克拉姆呢?他什么时候才回到这辆守候着他的雪橇呢?克拉姆的车夫回答得很清楚,“到您离开这里那会儿”,而后来那位年轻的城堡官员说:“您反正是要错过他的,等和走都一样。”这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城堡有意回避K.的骚扰,这已经预示了K.这次突击的结果和他未来的命运(最后他跟比尔格相遇的一场,卡夫卡让K.在这关键时刻沉沉睡去,叙事者从角色K.身边暂且离开,向读者清楚地展示K.是怎样被城堡所嘲弄: 当他沉睡时,法律之门为他悄然启开,徒劳而感伤地等待他进入,K.错过了就在他身边,准备答应他任何要求的城堡代表)。不过盲目的K.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的行动始终贯穿着一种放肆,像一只顽皮的猩猩,在克拉姆的雪橇里乱搅一场,这种放肆又可以说是一种特有的软弱,因为他放肆的目的只是期望得到权威的认可,所以轻微的响动就将他惊起,而没有做到“遇事不慌,镇静自若地在雪橇里待着”。事实上他当真占有了梦寐以求的城堡的位置时,他将会为占有带来的空虚而颤栗。通过这次无法无天的硬闯,K.其实一度达到了完全的自由,对于K.在雪橇里的胡作非为城堡似乎无可奈何,而因为他赖在原地不走,城堡将本应属于官方的位置彻底让渡给了挑衅者――克拉姆要避开K.的伏击――让他自己成了绝对的权威,成为绝对他者的代表,可是这种自由让K.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惑:
到这时K.突然觉得似乎人家斩断了一切同他的联系,似乎他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自由,可以在这块原是禁止他来的地方愿等多久就等多久,而且他是经过奋斗争得的这个自由,这点很少有谁能做到,现在谁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或是把他赶走,甚至谁都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话;虽然如此,但同时他又觉得――这个想法至少同上面的感觉一样强烈――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
(范 劲)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