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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币制造者 [法国]纪德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炎热的一日,裴奈尔独自在家,发现了母亲年轻时的情书。掘出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后,这位法院院长家的二儿子决定离家出走,投奔好友俄理维。

俄理维的舅舅爱德华是一位小说家,正在写一部叫做《伪币制造者》的小说。裴奈尔成了他的秘书,跟随去某地度假。在那里爱德华重逢旧情人,却惊觉俄理维的哥哥文桑是导致萝拉婚后出轨的人。少年裴奈尔向萝拉求爱,却不得。度假地又来了一对两小无猜,小波利和勃洛霞。俄理维想象裴奈尔与爱德华的相契而自己却无法插入,失望之下醉酒后选择自杀。拉贝鲁斯老人是爱德华的老师,如今生活已潦倒,且遭遇着思想的穷途,而他最大的苦痛是不能与儿子的私生子小波利相认。

所有散落的少年最后都在浮台尔学校读书。

无政府主义者斯托洛维鲁及表弟日里大尼索拉拢这些出身有门第的中学生,教唆他们去贩卖伪币。其目的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使国民间发生互相的联系”,他强调权力与意志、“弱肉强食”,意图从内部颠覆社会、毁灭一切。俄理维的弟弟乔治和上议院议员的儿子费费是日里大尼索的忠实拥趸,惟有小波利不合群。三人在日里大尼索的操纵下,与小波利玩了一个残酷的游戏――“壮士视死如归”。誓言弄假成真,小波利随着枪声倒地。

【作品选录】

莎弗洛尼斯加夫人到学校来看波利,他才得悉勃洛霞的噩耗,但离她的死已有一个月了。波利自从接到她那封凄切的信以后,一直再没有他朋友的音息。他看见莎弗洛尼斯加夫人走入浮台尔夫人的会客室――休息的时间他自己总是在那儿――全身穿着黑色,不等她开口,他已知道一切。室内就只他们两人。莎弗洛尼斯加把波利抱在自己怀里,两人涕泪交流。她只不断地重复说:“我可怜的小东西……我可怜的小东西……”像是她尤其替波利伤心,像是当着这孩子无限的悲哀,她已消失了她自己母性的悲哀。

浮台尔夫人经人通知也赶到了。波利的呜咽还未平息,他抽噎着站在一边让两位太太谈话。他但愿别人不再提起勃洛霞。浮台尔夫人没有见过这孩子,谈起她时就像谈到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就连她所发的问题,在波利看来,也庸俗得太不机敏。他希望莎弗洛尼斯加不加回答,但看后者竟公然展览她自己的悲哀,使他深感痛楚。他珍藏起他自己的,像别人珍藏一件财宝一样。

必然勃洛霞所想的是他,当她临终的前几天问她母亲:

“妈,我那么地想知道……告诉我: 人们所谓‘青梅竹马’究竟指的是什么?”

这句刺心的话,波利希望只有他自己一人理解。

浮台尔夫人敬茶,也给波利一杯。这时休息的时间告终,他慌忙把茶吞下,辞别莎弗洛尼斯加。她因事务的关系不能久留,第二天就回波兰。

在他眼中,全世界只留下一片荒漠。他母亲离他太远,总不在身边。他的祖父,太年老。即连他可信赖的裴奈尔也已离去……像他那样纤弱的灵魂总需要一个人可以接受他所呈献的高贵与纯洁。他缺少自负。他太爱勃洛霞,失去她,在他也即永远失去了爱的必要。他所希望看到的天使,从此,没有她,他如何再能相信?如今,一切都成空虚。

波利回到自习室像人投入地狱一般。无疑他很可以把龚德朗・得・巴萨房当作一个朋友,这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而且两人正好都是同一年龄;但龚德朗总是埋头于他自己的工作。费立普・亚达芒第也不算坏,他巴不得能和波利接近;但他甘令自己受日里大尼索的指使,以致不敢再有一己的体验。他愈附和,日里大尼索就愈猖獗;而日里大尼索瞧不上波利。他语声的轻柔,举止的温雅,态度的羞怯,在在激动他,使他生怒。人会说他在波利面前感受到一种本能的嫌恶,这在兽群中,正是强者凌弱的表示。也许他是受他表兄的影响,而他的憎恨多少是属于理论的,因为这在他无非是一种咎责。他有理由去庆贺自己这份憎恨的情感。他很知道波利惟恐受他的轻视,他便借此取乐,故意装出跟乔治和费费共商策略,目的只在观赏波利那份惊疑的目光。

“啊!可真够妙!”乔治便说,“能告诉他吗?”

“不必,他不懂。”

“他不懂。”“他不敢。”“他不会。”他们不断地用类似的公式去激动他。他对自己被排斥在圈外感觉异样的痛苦。他确是不很明白别人替他所取的这一个羞辱的绰号:“空空如也”,或是因明白而更增加他的愤慨。为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种懦夫,他有什么不能牺牲!

“我不能忍受波利,”日里大尼索对斯托洛维鲁说,“为什么你让我不必惊动他?他自己并不求安静。他总跟在我身边。……那天他使我们笑痛肚子,他把‘一个有胡子的女人’说成一个‘带毛的女人’。乔治笑话他。而当波利发现自己的错误时,我看他快想哭了。”

日里大尼索又向他表兄提出好些问题,后者终于把波利的“护身符”交给了他,告诉他如何使用。

几天以后,当波利跑进自习室,在他自己桌上忽然发现这张在他已早淡忘了的纸条。这纸条以及由于这幼年时代的“魔术”所产生的一切,今日他已认为可耻,而且在他记忆中已早不存在。最初他竟想不起来,因为日里大尼索特意把纸上的符号:“瓦斯 电话 十万卢布。”加上了一道红色与黑色的宽边,边上又画了一些猥亵的小妖魔作为点缀,而且说实话,倒是画得不坏。这一切,使这纸条愈增加一种迷幻的,或是日里大尼索所谓“地狱的”气氛,这在他认为最足以刺激波利。

也许这不过是戏谑,但这戏谑得了意外的成功。波利非常脸红,不发一言,左右顾盼,但不曾注意到隐在门后窥看着他的日里大尼索。波利无从猜疑到他,但也无从理解何以这护身符竟会在他桌上。这像是从天上飞来,或者毋宁说是从地狱涌现。对于同学间类似的恶作剧,波利原可以一笑置之,但这挑动他对过去的回忆。波利取了这护身符,赶紧塞在外衣内。这一整天,“魔术”演习的回忆紧缠着他。他一直挣扎着抵抗这阴险的诱惑,但到晚上,一进他自己的卧室,挣扎已归无效,他沉沦了。

他觉得自己已堕入深渊,但他自愿如此,而不惜把他自己的沉沦认作是一种乐趣。

但在不幸中,他内心仍蕴藏着如许柔情。他同伴们对他的轻蔑使他那样地感到痛苦,他甘冒任何危险,为的求得他们些许的重视。

这机会不久到来。

自从他们不得不放弃伪币的贩卖以后,日里大尼索、乔治和费费很快就另找娱乐。他们最初所发动的一些荒谬的戏谑只能算作是插曲。正戏则有待日里大尼索来准备。

“壮士同盟会”创始的目的,惟一的兴趣就为不容波利加入。但不久日里大尼索认为更恶毒的办法莫若拉波利也一同加入。这可以使他不能不遵守某些义务,而更进一步,甚或诱他陷入绝境。从此这主意在他心中生根,而且像一般发生在企业中一样,日里大尼索不很考虑事情的本身,而只顾使这事情实现的方略。这看来无所谓,但很多罪恶由此产生。加以日里大尼索是一个残酷的人,但在费费面前他觉得必须隐藏自己的残酷,因为费费完全不是这一路人,所以至终他信以为他们的举动只是一种游戏。

任何同盟会必须有它自己的箴言。日里大尼索胸有成竹,提议:“壮士视死如归。”这箴言便被采用,而且认为是西塞罗的名言。至于标记,乔治主张在右臂上刺字,但费费怕受痛苦,声言要找好的刺花匠非在港口不可。日里大尼索也反对刺字,认为留下一种无法磨灭的痕迹,以后反会使他们发生麻烦。总之,最主要的并不在乎标记,会友只须郑重宣誓就成。

过去关于伪币的交易必须以抵押品为条件,所以乔治就把他父亲的信件交了出来。而这些孩子们并无恒心,这事也就淡忘。总之,他们对于“入会条件”以及“会友资格”一无具体决定。既然只有波利一个是“局外人”,而他们三人都是“当然”会友,自然没有多此一举的必要。相反,他们议定“凡会友有退避或畏缩者即以叛徒论罪,永远开除会友资格”。日里大尼索的目的在使波利加入,他对这一点最为坚持。

如无波利,这游戏便成索然无趣,而同盟会的精神也就无从发挥。为劝诱这孩子,乔治比日里大尼索更合条件;后者有引起他猜疑的危险。至于费费,他不够奸滑,且自愿引退。

在这段可憎恶的故事中,最使我惊心的也许就是乔治所扮演的这幕喜剧。他假装对波利突然发生感情。前此,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波利放在眼中,而我竟怀疑是否他自己倒先弄假成真,是否他假装的情感已快变成真切的情感,是否当波利还报他的那瞬间,他自己的已经就是真切的情感。他靠在他身上,显出非常亲切;受日里大尼索的指示,他和他谈话。……渴望求得些许尊敬与友情的波利,不上三言两语,就已中计。

于是日里大尼索就对费费与乔治宣布他所准备的计划。他已想好一种“测验”,会友中应受测验的人当由拈阄决定;而且,为使费费放心,他解释他有方法可以使阄必然落在波利身上。这测验的目的就为考查他的勇气。

至于究竟以什么来作测验,日里大尼索还未加以说明。他怕费费会持异议。

“唉!那不成,我不来。”当稍后日里大尼索开始表示“懒皮老人”的手枪很可以取来利用,果然费费反对。

“但你真笨!这只是闹着玩的。”乔治先被说服,答辩说。

“而且,你知道,”日里又加补充,“如果当笨货在你觉得有意思,你说就是。我们并不需要你。”

日里大尼索知道用类似的论调来对付费费最为有效,同时他已预备了入会单,每一会友必须在单上亲自签名。

“不过你得立刻决定,因为,如果你签了名,那就来不及反悔了。”

“好吧!你别生气,”费费说;“把单子递给我。”他就签名。

“好小子,我倒很愿意,”乔治说,他的手臂温情地挽着波利的脖子;“不愿意你的倒是日里大尼索。”

“为什么?”

“因为他不信任你。他说你会临阵脱逃。”

“他怎么知道?”

“说你第一下就受不了。”

“让他瞧吧。”

“那末你真敢拈阄吗?”

“为什么不!”

“但你知道其中的条件吗?”

波利不知道,但他愿意知道。于是对方就替他解释。“壮士视死如归”此语用意何在我们以后就能知道。

波利感觉眼前一阵昏黑,但他隐忍自己内心的紊乱,竭力显出坚定:

“你真签名了吗?”

“在这儿,你看。”乔治把单子递给他,波利可以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名字。

“是不是……”他胆怯地开始说。

“什么是不是?……”乔治打断他,而语声是那样粗暴,使波利不敢再说。乔治早猜到他想问的是什么,那就是是否别人也一样遵守条件,是否有人可以担保他们也不临阵脱逃。

“不,没有什么。”他说,但从此他就开始怀疑他们,他怀疑他们别有办法,他怀疑他们并无诚意。“管它!”他自己想,“他们爱逃就逃,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比他们更有良心。”他随即正视着乔治:

“告诉日里,叫他信我就是。”

“那末,你真签名?”

啊!这已不成问题,他决不食言。他单说:

“如果你愿意。”于是他在这张可诅咒的纸上,在三位“壮士”的签名下,用工楷签上他自己的名字。

乔治喜洋洋地把单子送还给其余两位。他们一致认为波利精神可佩。三人开始计议。

“自然不装子弹,而且我们也没有。”费费的恐惧由于他曾听人说,如果情绪过分紧张,有时也能致死。他说他父亲曾引一个假装执行死刑的例子…… 但乔治使他噤口:

“你父亲是南方人。”

不,日里大尼索不装子弹。这不必要。拉贝鲁斯当日并没有从枪中把子弹取出。但这只有日里大尼索一人知道,而他故意不说。

他们把四个名字放在一顶帽子内;这是四张折叠成一样的小纸条。日里大尼索担任“拈”阄,已先预备下第五张纸条,写的也是波利的名字,他把这纸条藏在手中,像是全凭偶然,拈出的正是这一张。波利疑心有弊,但他默然无言。他自知劫数已定,分辩又有何益?他决不作任何表示来替自己辩护,而且纵使中阄的是另一个人,他也自愿替代他,他已那样地对一切感觉绝望。

“我可怜的朋友,你运气太坏。”乔治觉得不能不那么说。他的语调那样地带着虚伪,波利凄然凝视着他。

“这已注定。”他说。

以后他们就决定作一次演习。因怕惹人注意,大家主张暂时不用手枪。必须到最后关头,当人演“真戏”的时候,才去把它从盒中取来。总之,一切务须保守秘密。

因此,那天只对时间与地点作了一个决定。他们把地点用粉笔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圆圈,这就在自习室内靠讲台右手的一个壁角上,那儿原先有一道拱门,但如今是封锁着的。至于时间,就在上自习的时候。这必须使全班学生都能看到,那会使他们瞠目不知所措。

他们在室内无人时演习,那三位同党是当时唯一的见证人。其实这次演习说不上有什么意义,人们只证实从波利的座位到粉笔圈定的地点正好是十二步。

“如果你不畏缩,你一定可以走对。”乔治说。

“我决不畏缩。”波利说,这时刻不断的疑虑在他认为是一种侮辱。这小东西的坚定已使其余三位开始感服。费费认为不如适可而止,但日里大尼索表示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放手。

“好吧,明天见!”他说,同时在口角边露出一种异样的微笑。

“我们对他亲个吻吧!”费费在热情中大声说。他想起壮士们的诀别,突然他把波利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当费费在他面颊上左右亲着率直的响吻时,波利已禁不住流下热泪。乔治与日里都不理会,在乔治看来费费的举动有失尊严。至于日里,他压根认为可笑。……

翌日下午,钟声把学生们齐集在自习室内。

波利、日里大尼索、乔治,与费立普坐在同一条长凳上。日里大尼索取出表来,放在波利与他之间。表上正是五点三十五分。自习从五点开始,到六点才散。按规定波利应该在六点欠五分执行,正好在学生们离散之前,这很得计,因为事后他们可以躲开得更快。不久日里大尼索就对波利说:

“老波,你可只有一刻钟了。”说这话时他并不回头,声音是半高的,这在他认为更能衬托出语气的严重。

波利想起他最近所念的一本小说,其中讲到匪徒们在杀害一个女人以前,邀她祷告,为的可以使她先作死的准备。像一个外来的旅人,当他快出一国的国境时准备护照,波利在他心中,在他脑筋中搜索祷告,而竟一无所获。但他那样地感觉疲累,而同时又过分地感觉紧张,使他对这事并不特别关心。他奋力想思索,却一无足以思索的对象。手枪沉压在他的口袋中,他不必用手去摸就能觉到。

“只有十分钟了。”

坐在日里大尼索左手的乔治偷眼瞧着这一幕,但装作没有看到。他工作得非常紧张。从来自习不曾有过那么宁静。拉贝鲁斯已不认识他眼前的这群顽童,而这在他第一次透过一口气来。可是费费忐忑不安,日里大尼索使他觉得可怕,他担心这戏谑可能成为憾事。他心里怦怦地跳着,不时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长叹。最后,实在忍不住,他把他手头的历史笔记撕下了半页――因为他正在预备考试,但成行的字在他眼前乱跳,史实与年代在他脑筋中混作一团――赶快在纸角上写道:“你确实知道枪中没有子弹吗?”便把纸条传给乔治,他又转递给日里。但日里读后耸了耸肩,对费费头也不回,把纸条搓成一个小球,用指一弹,正好落在用粉笔标记着的地点。像是对自己的瞄准非常得意,他微笑了。这微笑,最初出于自然,至终不退,像是已被印在他的面上。

“还有五分钟。”

这句话几乎是大声说的。连费立普也听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惨痛袭上他的心头,虽然自习已快退课,他装作必须外出,或者他真得了疝痛也未可知,他举起手,同时用手指击桌,这是普通学生们对先生有请求时的表示,但不等拉贝鲁斯回答,便从长凳上一跃而出。去到课室门口,他必先经过教师的讲座,他几乎是跑着,他双腿发软。

费立普出去以后,波利几乎立刻接着也站起身来。在他身后勤奋地工作着的小巴萨房这时举眼看了一下。事后他告诉赛拉菲,说波利当时脸“灰白得骇人”;但在这种境遇下,人没有不那么说的。而且,他几乎立刻又低下头去,一心致力于他的工作。事后他非常后悔。如果他早知如此,他必然会加以阻拦,他流着泪说。但他当时绝不疑心。

波利便前进到指定的地点。他的步伐滞重,目光坚定,像一个机器人,也更像是一个夜行人。他的右手握着手枪,但仍隐藏在外衣的口袋内,不到最后一刻他不取出。这不幸的地点,我已说过,正在讲台右手,那儿一道封闭的门形成一个壁角,因此教员在他的讲座上必须探头才能看到。

拉贝鲁斯探出头去。最初他不明白他孙儿在做什么,虽然他的动作异常严肃已足引起他的疑虑。为替他自己壮点声势,他用大声开始说:

“波利君,我请您立刻回到您的……”

但突然他发现那支手枪;波利已把它举在鬓角上。拉贝鲁斯明白了,立刻他感觉一阵寒冷,像是血液已在他血管内凝冻。他想起立,跑过去,阻拦他,叫喊……但他唇间只发出一种沙嗄的声音;他始终坐在那儿,全身瘫软,发着抖。

枪声响了。波利并不立刻倾倒。他的身子支持了一阵,像是挂住在壁角上,然后头部的重量下沉,落在肩上,全身才倒塌。

事后警察局派员来调查时,人们惊异于在波利身旁已不见那支手枪――我是指在他倒下的那个地点,因为人们几乎立刻就把这具小尸体搬运到一张床上。在这阵混乱中,当日里大尼索坐着不动时,乔治从他的长凳上跃出,并不受人注意已把这武器窃走。最初他用脚一下把它拨在身后,当别人都围着波利,他敏捷地把它拾起,藏在他的外衣内,然后暗暗递给日里大尼索。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因此也无人留心日里大尼索,这才使他能乘机奔回拉贝鲁斯的卧室,把武器放还原处。以后警署搜索时,发现手枪依然在它的枪盒中,如果日里大尼索能想起把弹壳取出,人们可能以为波利用的也许是另一支枪。当时他必然已经心慌。一时的失误,而事后他责备自己的疏忽竟甚于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拯救他的倒还得归功于这点失误。因为,当他下楼来重又混入在人群中时,一见人们抬着波利的尸体,他突然浑身发抖,显然是神经起了错乱。当时浮台尔夫人与蕾雪夺围赶来,都以为他由于情绪受了过度的激动。人们可以什么都设想,但决不敢设想这种不人道的行为可能出诸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而当日里大尼索替自己辩白时,人都信以为真。费费交乔治转递给他的那张小纸条,当时他曾用指弹走,事后也经人从一张长凳下找到,这张团皱的小纸条也有助于他。必然,对于参与一种残暴的戏谑,这罪状他和乔治与费费都是无法脱免的;但他坚持当时他不知道武器内装有子弹,否则他是决不会发动的。只有乔治一人始终相信他应担负全部的责任。

乔治总算还能自拔,他对日里大尼索的钦佩终于一变而成极度的嫌弃。当晚当他一回到家里,他就投入在他母亲的怀中。而菠莉纳感谢上天,由于这次可怖的事件,卒使他母子重圆。

(盛澄华 译)

注释:

① 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

【赏析】

“我写的作品只是为了重读。”纪德以其作品的“内容广博”和“意味深长”而沾沾自喜: 我内心的一切都在相互争吵,相互辩论。仿佛在说: 我写的都是不能“一言以蔽之”的小说。

《伪币制造者》中的人物,“自我”正在形成之中,自我亦处在分裂与瓦解之中――各个人物的行动拖曳着他的影子。纪德“废除了实际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虚假的对立”,向世人展现了一个内外相互观照的世界。

“伪币”一词有着太多的隐喻: 社会、家庭、团体强加于人一种违背人的本能的传统价值观念。在纪德那里,“词语”本身就是可怀疑的,是“真实的敌人”。然而在这部驳杂的小说中,有一个群体却分外真实: 少年。纪德借这些“伪币制造者”,再现了法国20世纪20年代“不安的青少年”的困惑与热情,反抗与骚动,挣扎与绝望,青春与自由。

《伪币制造者》中有三个私生子,即裴奈尔、小波利以及萝拉所怀文桑的孩子。纪德在小说开始提到:“前途是属于私生子的――‘野子’这一字眼包含着多少意义!只有私生子是自然的产物。”纪德反对家庭,默许了“奔者不禁”。裴奈尔以个人主义来对抗家庭的自私,以扯断血缘的纽带来宽慰自己“对一个为父者的不自然的感想”。“男孩的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的神往是悠长的神往”,他们咄咄逼人、休戚难安,不满正在权位的父辈,蔑视一切,否定一切,将价值观念和道德宗教一概打入垃圾筒,全凭自己的判断去审视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们在冒险的神话中寻找自我拯救的道路,在每一块墓碑上都涂抹了青春。裴奈尔初遇萝拉,自以为领悟到“这儿才是真实,才是真正的痛苦,而他自己过去所感受的最多也只是夸张与游戏而已”。可到哪里才是真实?“裴奈尔取出珍珠,蚌壳重又合上。”驱驱行役,苒苒光阴,少年不断地向自己的过去告别。裴奈尔好比《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萨宾娜:“他生活在反动中,像是对他自己的行为所发的抗议,他固有的反叛与对抗的习惯促使他反叛自己的反叛行为。”那些沸腾的感情,都将沉淀为清澈的空气。就像他第一次出走从俄理维家里出来呼吸到的一样。裴奈尔弃绝优渥安逸的生活,割舍本不属于自己的部分;阿曼铮铮断言“我的嘲弄才真表现出我的诚恳”,那蜷曲着苦苦求索的灵魂;俄理维将年轻光滑的额头凑到了剧烈的瓦斯下面……青春是一场晦暗风暴。而未能破茧成蝶的,便残酷地胎死腹中。

小说的最后,小波利幼弱的身躯缓缓倒地。是什么使少年的悒郁挣扎全都泼上了灰蒙蒙?在虚假惨烈的金色中幽黯地焚灭了自己,像飞蛾扑在了波澜不惊的蛛网上。伪币横流,欺枉行世,他想在惊惶之前张一张嘴,控诉一番什么。“伪币”的始作俑者斯托洛维鲁将人类视为“龌龊的大群”,以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法则让孱弱的小波利“自我淘汰”了。法则沦为手段,可谓是一种最阴暗的私刑。我们却不能以简单的“惩恶扬善”来鞭笞这位“伪币制造者”,因为他是自觉的――他对这个共享“超保护合作机制”的世界不肯姑息。他意识到诗歌的“通货膨胀”,贪婪虚伪的作者将滥俗的感情化作文字博取读者的同感,通行无阻的“伪币足以消绝真币”,从而使大众成为波德莱尔《狗和香水瓶》中描述的:“决不能给他们提供精美的香料,这会激怒他们,可是,却宜于给他们提供仔细挑选出的垃圾。”他是一个尼采式的人物,要“废止一切所谓美丽的情感,以及这些汇票: 文字”。小波利遵循的是他一个人的契约,内心的契约。他的悲剧在于他想在这场残暴的戏谑中博弈的是些许重视,或者说,些许温情。他不知道,温情只能存在于一种氛围。不管伪币抛向空中落下是正面还是反面,作为祭品的他都将血本无归。

青春是买椟还珠的艰难旅程。诡邪的乔治是这场残酷游戏中令人费解的角色。自始至终,不动声色的只有乔治(“他的面部绝不显露出他的心理”),他在人哭的时候笑,在人笑的时候不屑一瞥;毫无目的,却一心与人为敌,与世界为敌。他在街头偷书,参与“壮士同盟会”,传布伪币……“他那种逍遥自在的态度无非是冷漠,傲慢,与自大”。选文中爱德华也说:“在这段可憎恶的故事中,最使我惊心的也许就是乔治所扮演的这幕喜剧。他假装对波利突然发生感情。”选文结尾,纵使乔治“还能自拔,他对日里大尼索的钦佩终于一变而成极度的嫌弃”,乖巧地重投了母亲怀抱,对他的清算也不能结束。

艰难地涉过青春之河,出奔式的反抗便自动消解,那些少年,重新回到了家庭或社会所规定的轨道。青春的喧哗与骚动必然被停滞下来,代之以青年的“沉稳”。到了生命的衰败之年,一切又神秘地回到了原点。拉贝鲁斯,曾经年轻,他自律自省丝毫不敢懈怠,迟暮之年却蓦然觉得“在我过去生命中的有些行动,如今才开始有点明白。是的,如今我才开始明白它们并没有在过去我做的时候所设想的那种意义”。虚无的滋味困乏着这位钢琴教师的晚年。从哪一点开始,人才真正开始生活?尘世唯一的眷念小波利的死仿佛只是沉闷地验证了他的拷问:“您有否注意到,在这世间,上帝总是默默无言,说话的惟有魔鬼?”纪德在小说最后让拉贝鲁斯目睹了孙子的自决,这样的尾声听来太过残酷。曾经因为他是儿子的私生子而不肯相认,想和解却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机会消失于一枪毙命中。青春是一场审判,人生也是。那么,选择与上帝和解,算不算一种出路?使儿子变成私生子的裴奈尔的母亲,“后悔的并不是她当日的过失,而是后悔她当日所作的忏悔”――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眸皓齿地指认手中的“椟”和“珠”。拉贝鲁斯凝神谛听,紧握拳头质疑上帝,却两手空空。

在上帝和魔鬼面前,人的姿态再绚烂也是一种惨败。“重估一切价值”后,勇于对无数娇柔的情感“一律砍去它们的手指与腕节”当属日里大尼索。这似乎是尼采《善恶的彼岸》中宣扬的那种“具有破碎的、不可救药的高傲心灵”的人物。自从“部尔哥尼号”事件之后,格里菲斯夫人弃绝柔情,傲世睨俗――冷眼冷面只因其“熟悉和‘通晓’了许多遥远而可怕的世界”。纪德认定,巴萨房、格里菲斯夫人、斯托洛维鲁及日里大尼索这类人物,“可说是彩纸糊成的”,唯一缺乏的正是灵魂:“刺从来进不到这一具灵魂与身躯中去。”也就是说,“从他们身上决不能求得任何有价值的反应”。他们已被擢去了最初的枝桠与嫩芽,被打上深深的烙印游走世上,成了“混世魔王”,变得陈腐不可欺,是无可救药的“灵魂堕落者”。其人走的是没有边界的路,故然需索无度。与小波利这样“较真”的少年相反,之于他们,没有“椟”也无所谓“珠”。尼采作为道德家抨击道德,而纪德却作为艺术家分析道德行为,不断摧毁价值的旧金字塔,信仰沦丧的人们在这里遭到了唾弃。

我们期盼作者告诉我们所有的是非曲直,所有的正确答案,所有生活背后的“秘密”。然而,在给好友马塞尔・德鲁安的信中,纪德说:“我开始意识到……作为从事文字工作的人,重要的是清晰,冷静,充满激情地展现不同的生活形态,而其结论则应该是对读者的直接发问,我很喜欢使他们走投无路,强迫他们作出回答。”这部“意味深长”的小说,也许能促使我们沉思,迫使我们回答。

(陈丽静)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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