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美国]海明威
【作品提要】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亨利中尉在意大利军队中服役。他在后方结识了英国护士凯瑟琳。不久,亨利奉命上前线,被炮火击伤,从野战医院转到米兰的一家医院,再次遇见凯瑟琳。两人深深相爱了,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凯瑟琳告诉亨利她已怀孕,两人都非常高兴。但随即亨利又得重返前线,不得不悲痛地告别。在奥军的猛烈进攻下,意军溃败了。亨利也在撤退的队伍中,因被误认为德国间谍险遭处决,后躲入河沟中得以脱身。经历了一段危险的历程,几经周折,亨利找到凯瑟琳。为了躲避宪兵的追捕,他们逃往瑞士,在那里终于享受到了一段快乐的人生。但是,在动荡的战争年代里,个人的幸福注定是不长久的。凯瑟琳和婴孩终因难产死去,留下亨利孤独一人,不知何去何从。
【作品选录】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奇妙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很怪的声音说,“他讲给我听最奇妙的故事,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觉。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是你用不着说出来。”过后又是“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响。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这次可真痛得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怪。“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已经过了死的关口。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医生说,“你不会丢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哦,对。我不愿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
“他要看看我究竟怎么样,”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他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请他进来。”
我走出门,顺着走廊走到凯瑟琳产后要呆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间四下。我上衣口袋里有份报,是我出去吃中饭时买来的,现在就拿出来翻看。外边天开始黑下来。我开了电灯看报。过了一会儿,我不看了,便熄了灯,看着外边黑下来。不晓得为什么医生不叫人来喊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他也许要我走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可怜又可怜的好凯特啊。这就是你同人家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谢谢上帝,总算有麻药。在有麻药之前,不晓得还该怎么苦。产痛一开始,女人就投入了运转水车的流水中。凯瑟琳怀孕的时期倒很顺利。没什么不好过的。简直很少呕吐。她到了最后才感到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还是逃不了惩罚。世界上没有什么侥幸的事。绝对没有!我们就是结婚五十次,结果还会是一样。倘若她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现在女人分娩不会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生头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不过是难受一阵子罢了。事后我们谈起来,说当时多么苦,凯瑟琳就会说并不真的那么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诉你。不要傻里傻气。只是受一阵子罪罢了。只是“自然”在使她活受罪罢了。只是因为是头胎,生头胎差不多总是拖得很久的。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有什么理由要死?只是一个孩子要生出来,那是米兰夜夜欢娱的副产品。孩子引起麻烦,生了下来,然后你抚养他,说不定还会喜欢他。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没事。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么办呢?倘若她死去呢?
医生走进房来。
“有什么进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他把检查的结果详尽地讲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就等着看。但是没有进展。”
“你看应当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种是用产钳,但是会撕裂皮肉,相当危险,况且对婴孩可能不利,还有一种就是剖腹手术。”
“剖腹手术有什么危险?”倘若她死去呢!
“危险性并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点。”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大约要用一小时作准备,请几个人来帮忙。或许不到一小时。”
“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主张剖腹手术。要是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采用这种手术。”
“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有开刀的刀疤。”
“会不会有感染?”
“危险性不比用产钳那么大。”
“倘若不动任何手术呢?”
“到末了还是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经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么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作准备。”
我走进接生间。护士陪着凯瑟琳。凯瑟琳正躺在台子上,被单下肚子高突出来,人很苍白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吧?”她问。
“是的。”
“这多好啊。这样一小时内就全能解决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给我那个。不灵了。唉,不灵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真是傻瓜啊,亲爱的,”凯瑟琳说,“但是那东西再也不灵了。”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招麻烦,现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顾了。哦,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不要在意,亲爱的。请你别哭。不要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它全开到头。”
“现在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我关掉麻药,拎起面罩。她慢慢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来似的。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疼痛来个不停,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
“这岂不是太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包管你不会。”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只是我给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觉得就要死了。”
“瞎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的。”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始终不会走开的。”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给我。多给我一些。它不灵了!”
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早点回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来了,带来了两名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人人都得紧贴着墙,才能容纳这担架;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这橡皮车轮的担架顺着走廊往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得了。此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有效!”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手术间的上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望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往前推。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往看台的入口处匆匆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了。”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刚赶上。岂不是好运道?”她们走进通看台的门去。
又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在匆匆赶来。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呆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了,但是借着窗内的灯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接着我又走出来,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名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走到他刚走进去的门前,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提起孩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这儿子你不觉得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我看见那张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看医生样子有点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的命。”
“那可不是这小宝贝的错。你不是要个男孩吗?”
“不要。”我说。医生正在忙着对付他。他倒提起他的双脚,拍打他。我并不等着看结局。我走到走廊上。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通看台的门,从看台上朝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那地方也看得够清楚的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像个死人。她的脸孔,就我看得到的那部分而言,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又大又长、被钳子扩张的、边沿厚厚的切口。另有一位医生,罩着面罩,在上麻药。两名戴面罩的护士在传递用具。这简直像张“宗教裁判”的图画。我现在看着,知道我刚才能把全部手术都看到,不过还是没看的好。人家起初怎么动刀,我想我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我现在看着他们把那切口缝合成一条高高隆起的线,手法迅速熟练,好像鞋匠在上线,看得我心里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人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了没有?”
他神情疲惫。
“我看你缝好的。切开的口子看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不会平下来?”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哼叫。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床上。我坐在床脚边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名护士。我站起来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
“哈罗,亲爱的。”
“婴孩是男是女?”
“嘘――别讲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着我。
“我非常疲乏,”凯瑟琳说,“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你待我真好。哦,亲爱的,我方才可痛极了。他长得怎么样?”
“像只剥了皮的兔子,蹙起脸来的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应当讲话。”
“我在外边等吧。”我说。
“出去搞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边等。”我吻吻凯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我可以同你讲句话吗?”我对护士说。她陪我到外边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几步。
“婴孩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子叫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还不知怎么的。”
“原来他死啦。”
“是的。说来太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好孩子。我本以为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陪夫人吧。”
我找张椅子坐下,椅前有张桌子,护士们的报告用大夹子夹好挂在桌子的一边。我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只见到窗内射出的灯光中的雨丝。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孩子死了。所以医生的样子非常疲倦。但是在那房间里,医生和护士又何必那么对付那婴孩呢?他们大概以为孩子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知道那孩子应当受洗礼。但是倘若他根本从未呼吸过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没有活过。只有在凯瑟琳肚子里才是活的。我时常感觉到他在里边踢着。最近一星期来可没感觉到他在动。可能早闷死了。可怜的小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早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么希望过。不过,早闷死了倒也爽快,免得现在要经历这长期的死的折磨。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把你扔进棒球场去,告诉你一些规则,人家乘你一不在垒上就抓住你,即刻杀死你。或者无缘无故地杀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样。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到末了总归会杀死你的。这一点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也会杀死你的。
我有一次野营,加一根木柴在火上,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向前,起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随即掉头向木柴的尾端爬。蚂蚁在木柴尾端聚集得够多了,就掉到火里去。有几只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不晓得该爬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朝火里跑,接着又往尾端爬去,挤在那还没着火的尾端上,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在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大有机会做个救世主,从火中抽出木柴,丢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面上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白铁杯子里的水倒在木柴上,因为那杯子我要拿来盛威士忌。然后再掺水在内。那杯水浇在燃烧的木柴上无非使蚂蚁蒸死吧。
我就是这么坐在走廊上,等待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并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便走到门边去,悄悄地开了门,探进头去。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上灯光明亮,房间里一片黑暗。随后我看清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她那被单下的身体全部平平的。护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来。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回答,“你该去吃晚饭,饭后你要来再来吧。”
我走下长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走上雨中的黑暗街头,找那咖啡店。咖啡店里灯光明亮,一张张桌子边有很多客人。我看不见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淋湿的外衣和帽子,给我在一个老头儿的对座找到了一个位子。老头儿正在喝啤酒,看晚报。我坐下了,问侍者今天晚上的客菜是什么。
“红烧小牛肉――可是卖光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呢?”
“火腿蛋,干酪鸡蛋,或者酸泡菜。”
“我中午已经吃过酸泡菜了。”我说。
“对啦,”他说,“对啦。中午你吃了酸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顶上秃了,旁边有些头发遮在上面。他的脸很和气。
“你吃什么呢?火腿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说。
“我记得你中午也喝了一杯淡的。”他说。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个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鸡蛋在上。菜很烫,我吃了一口,赶紧喝些啤酒,凉凉嘴巴。我肚子饿,叫侍者再端一客来。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对座客人的报。报上说英军阵地给突破了。那人一发觉我在读他那份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本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可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店里很热,空气浑浊。桌子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纸牌。侍者忙着从酒吧那边端酒到桌上来。两个客人走进来,找不到位子坐。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我还不想走哩。回医院太早。我努力什么都不想,保持十分镇静。那两个人站了一会,看不见有人要走,只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面前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座那人脱下眼镜,把它放进眼镜盒子,然后把报纸折好,放进口袋,现在双手捧着酒杯,望着店里的人们。忽然间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侍者来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门外走。我在雨中赶回医院。
到了楼上,我碰见护士正在走廊上走过来。
“我刚打电话到旅馆去找你。”她说。我心里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
“亨利夫人刚出过血。”
“我可以进去吗?”
“不,还不可以。医生在里边。”
“有危险吗?”
“很危险。”护士走进房去,把门关上。我坐在外边走廊上。我心里万念俱灰。我不思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要她别死。别让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别让她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啊,求你叫她别死。只要你别让她死,你说什么我都做。婴孩你已经拿走了,但是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开了门,用手指示意叫我进去。我跟她进入房间,我进去时,凯瑟琳并没有抬眼来望。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的另一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哭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悄悄地说。她脸色灰白。
“你没事吧,凯特,”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就要死了,”她说;等了一会儿,又说,“我憎恨死。”
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笑笑。“可怜的宝贝。你要碰就碰吧。”
“你会没事的,凯特。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我本想写封信留给你,以防万一,可是没有写。”
“要不要找个教士或者什么人来看看你?”
“有你在就够了,”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
“你话别讲得太多。”医生说。
“好的。”凯瑟琳说。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凯特?有没有什么要我给你拿来的?”
凯瑟琳笑笑,“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做的事你不至于再和别的女人做吧?不会把我们的话又重复一遍的吧?”
“永远不会。”
“不过,我还是要你接近女人。”
“我不要她们。”
“你讲得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应当出去了。他可以等一会儿再来。你不会死的。别傻了。”
“好的。”凯瑟琳说。“我会夜夜来陪你的。”她说。她讲话非常吃力。
“请你出去吧,”医生说,“你不可以讲话。”凯瑟琳对我眨眨眼,她脸色灰白。“我就在门外边。”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骗局。”
“你这亲爱、勇敢而可爱的人儿。”
我在外边走廊上等待。我等了好久。护士出门来,向我走来。“恐怕亨利夫人很严重了,”她说,“我替她害怕。”
“她死了?”
“没有,不过失去了知觉。”
看来她是一次接连一次地出血。他们没法子止血。我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终昏迷不醒,没拖多久就死了。
在房外走廊上,我对医生说,“今天夜里,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没什么。没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馆吧?”
“不,谢谢你。我想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我知道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没办法对你说――”
“不必说了,”我说,“没有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谢谢你。”
“手术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很想送你回旅馆去。”
他顺着走廊走去。我走到房门口。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护士中的一个说。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赶了她们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林疑今 译)
【赏析】
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1929年)是“迷惘的一代”小说的巅峰之作。小说的原文题目是A Farewell to Arms。在此Arms既可翻译成“武器”,也可翻译成“怀抱”。这暗示了小说的两个主要情节――战争与爱情。更确切地说,小说着重表现的是战争如何使爱情没有结果,统治者的贪婪和愚蠢是如何毁掉普通人的幸福的。由此,我们也比较容易找到“迷惘的一代”的精神悲剧的根源。
纵观海明威的创作,不难发现其中的体系性。美国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早就指出:“海明威故事的大多数,从一定意义上来说都是连续性的,即他习惯描写同样的主题,每次都表现这些主题。他的作品有种情绪上的连贯性,仿佛它们全都随着同一股水流在移动。”菲利浦・扬也谈到:“尼克就是海明威式的第一个主人公,那使尼克・亚当斯成形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经历,也同样形成了亨利中尉、杰克・巴恩斯、康特威尔上校以及其余的几个主人公形象。”他们要说明的是,海明威的许多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常常是互相关联的。一般而言,不能孤立地来理解他的某一篇小说,而必须将他的作品视为一个整体。《永别了,武器》可以看作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前篇,它解释了杰克・巴恩斯是如何变成那个样子的。而构建整个体系所依据的是海明威自己的经历,他似乎特别擅长把自己的生活体验转化为文学作品,以致有的评论家批评海明威不写自己就写不出作品。另有一种颇具反讽意味的说法: 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海明威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人物。
本段选文,是小说的结尾,也是小说的高潮。女主人公凯瑟琳正经历着分娩的痛苦,在死亡的门口几经徘徊。从前天凌晨三点到第二天晚上都还未生产。先是想自然分娩,为此耗尽了所有精力; 而后不得不采取剖腹产的方法,却发现胎儿出生后窒息而死;最后,凯瑟琳因为产后失血而撒手人寰。这部分以大量对话的形式出现,像绷紧的弦,充满张力。让读者和两位主人公一起呼吸,同历生死。
选文体现了海明威小说创作的三个特色。
首先创作眼光敏锐,通过细节表现本质。《永别了,武器》之所以从众多的表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文学作品中脱颖而出,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把这场战争看作是社会现实冷漠残酷本质的一种表现。他的憎恨与否定,不限于具体的战争,而扩大到了西方文明的底层。主人公虽然逃离了战场,但却逃离不了社会制造的罪恶罗网。从亨利的厌战出发,发展到对人类社会和人生意义的深深怀疑,最终将苦痛锻造成为麻木,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地步。当亨利得知自己的孩子夭折的消息之后,头脑中闪现出燃烧着的干柴和被杀死的蚂蚁的景象。有些蚂蚁立刻在火焰中死去,像许多战友和他未及出世的孩子;有的跟凯瑟琳一样在垂死挣扎;还有一些,像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一样竭力逃跑,但却留下了永远擦拭不去的伤痕。亨利的想象和联想的含义,不仅是历史性的,也是形而上的。他要告诉我们,无论有没有战争,无论是否逃离战场,生命最终还是要以死亡结束,因为人性中本就交织着趋向死亡的因素。海明威想要表现的不仅是战争的悲剧,更是存在本身的悲剧。人即使逃过了战争,却逃不过宿命。这种关于命运与存在的迷惘,是一种更本质的迷惘。所以有的评论者认为,海明威的“迷惘”中具有存在主义的色彩。
当然,这一特色与作者创作的心理倾向密不可分。许多评论家认为海明威是个伤痕作家。海明威身历重重险境的结果之一是他打破了人类受苦的记录,他主要的创伤外在的就有: 脑壳至少打碎过一次,被击震动脑部至少十二次,有几次是非常严重的,极险恶的汽车出事三次,飞机失事两次,作战中中弹九处,还不算那些数字惊人的弹片。这些外伤多次使他体验到痛苦和死亡边缘的感觉,加上此后折磨他一生的后遗症,决定了他易于关注自身的感受。海明威曾说:“作家的任务是把真相告诉人,他忠于真相的标准应当达到这样的高度: 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创作出来的作品应当比任何实际事物更加真实。”正因这种对待创作的态度才使海明威的作品有着极其强烈的自传色彩。他多次通过他的人物宣扬:“如果你未经历过这一事情,你就不可能对它有所了解。”后来有德国评论家齐・棱茨这样分析了海明威的创作动机:“最终他清楚了,他写某种事物是为了能摆脱开它,在谈到他的打字机时,他甚至强调说,它是他的精神病医生。”无疑,海明威是属于那种类型的作家,他们写作的动机就是为了宣泄积聚心头的种种情愫,与其说是为了写故事,不如说是为了精神上的平衡。
第二个特色是极具个性特征的简明风格。当年,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他诺贝尔奖时曾称赞他“精通现代叙事艺术”。在这部小说中,“现代叙事艺术”首先体现在精确的心理描写上。《永别了,武器》的结尾,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展现了亨利预感不妙时的回忆和联想,极为生动地呈示了主人公惶惑、焦虑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其次,语言的精确、精练更为小说添色不少。大量的简明扼要的对话拉近了描写对象与读者之间的距离。选文中几乎没有解释、探讨、议论,甚至比喻。主要通过凯瑟琳和亨利之间,亨利和医生、护士之间,以及亨利内心的对话,写活了男女主人公的恐惧、挣扎和沉痛。作者运用了一贯的写法,简明而富于潜台词的描写和对话极具表现力。在阅读时,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了几起几落的心情,仿佛那躺在手术室中的凯瑟琳和我们息息相关。海明威用笔简约,为的是追求更加深远的效果。用他的话来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威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第三个特色是小说展现了强烈的象征色彩。海明威虽然在小说创作中极力避免运用过多的技巧,并且试图按照行为主义方式叙述一切。但是,正是由于他对于人物和特定环境的塑造的“冰山原则”,却不经意间强化了人物和行为、景物和氛围的象喻化特征。在《永别了,武器》中,对“雨”的描写就极具象征意味。从小说的开端到结尾,雨,一直伴随着主人公。从战场撤退时,雨在下;在瑞士待产时,雨仍在继续;凯瑟琳在产房里痛苦挣扎、亨利在产房外徘徊时,雨还在下;她死去,亨利将护士推出产房,单独和她在一起时,雨仍没有停;直到最后,亨利还是在雨中走向旅馆。从头至尾,“雨”像魔咒一样笼罩着文本,追随着主人公,渗透到读者心中,挥之不去。它制造了一种压抑感,使我们在阅读时常常产生急需氧气的错觉。
伴随着“雨”而来的是主人公将要独自面对的令人窒息的生活。儿子没有存活下来,妻子在产后大出血中死去。上帝一下子夺取了他将爱的和正爱着的人。难道这就是参与战争的代价?在他已经为战争而负伤,也为了战争贡献力量之后,为什么上帝还要如此惩罚他呢?亨利尝到了战争的最残酷之处,战争带给了他永远无法治愈的心灵创伤。所以,我们听到的那一声声永别,不仅仅是和武器说再见,更是主人公内心深处对爱的决绝。
(李晓丹)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