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日本]夏目漱石
【作品提要】
“我”是一只猫,没有名字,生下不久流落街头,中学英语教师苦沙弥收留了“我”。“我”从不逮耗子,每日里悠闲自在,以观察主人、他的朋友为乐事。主人苦沙弥生活拮据,却迂腐得可笑。学问不高,还错误百出。他的几个朋友也与他差不多: 有喜欢吹牛撒谎、编造“典故”的美学家迷亭;整天磨玻璃球,探究“上吊力学”和“橡子的稳定性兼论天体的运行”的理学士水岛寒月;热衷于给女人写诗献词,忙忙碌碌搞《金色夜叉》朗读会的越智东风等等。这些人常聚在主人家,装作用功做学问,实际上整天吹牛、斗嘴、说一些奇文轶事,议论评说,千奇百怪。大资本家金田的女人想把女儿嫁给理学士寒月,但又摆出一副有钱人的臭架子,被主人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于是,金田买通人嘲骂主人,还指使学生们捣乱,主人被搞得焦头烂额,坐卧不安。最后,寒月到乡下娶了一个脸色黑黑的女人。“我”的主人苦沙弥和他的朋友依然高谈阔论,嬉笑怒骂,一天天疲惫、倦怠地过日子。一天,“我”偷吃了主人的啤酒,晕晕乎乎地掉进了水缸,一阵挣扎以后被淹死了。
【作品选录】
我想:“真稀奇,主人家居然来了女客。”留心一看,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在铺席上拖拉着她双重绉绸盛装走了进来。年龄大概是四十刚过一点。她那变秃的前额发根上梳起来的头发,活像一道堤坝,朝天高高耸起,至少达到脸长的二分之一。她那双眼睛,就像挖开的陡坡那样,眼角斜吊,形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着。称它是两条直线,是形容那对比鲸鱼眼还要细长的双眼。唯独鼻子却大得出奇,好像是把别人的鼻子偷来按在她脸上似的。她的鼻子就像是招魂社里的石灯笼移到十几米见方的一个小院子里来,硕大无比,可总让人觉得不协调。她的鼻子又是钩鼻,一度狠命地往高里抬,然后又好像抬得过分,半途里忽然谦虚起来,到了鼻尖那里失去了原来的势头,往下耷拉,窥伺着下面的嘴唇。由于是这样一个颇具特色的鼻子,所以这个女人说话时,会使你觉得与其说是她的嘴在说话,还不如说是鼻子在说话。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我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鼻子在进行了初见面的一番寒暄之后,冷冷地环视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说道:“啧,府上真漂亮!”主人心里想:“故意胡说!”随后就叭嗒叭嗒不住地吸烟。迷亭仰望着顶棚说道:“苦沙弥君,那是漏雨的水渍呢还是木板的纹理?你看看,那花纹多么有趣!”迷亭分明想暗暗地勾引出主人的话来。主人回答说:“那还用说?漏雨的水渍呗!”迷亭不动声色地说:“很美啊。”鼻子内心里为这两个人不懂社交礼节感到生气。于是三个人鼎足而坐,好一阵子闷声不响。
最后鼻子开口道:“我到府上来是有点事儿想要向您打听。”主人冷淡地应付说:“是吗?”鼻子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于是赶忙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就是离你这儿不远的,对啦,就是对面拐角那座公馆里的……”“就是那座大洋房带有仓房的宅子吗?哦,怪不得那地方钉有金田的牌子哪。”主人好不容易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房,可对于金田夫人尊敬程度还和以前一样。鼻子又开口道:“按理说,本来俺丈夫打算自己来,直接和你商量点事儿,不过公司里太忙……”她的眼神表现出“这回总可以管用了吧”的意思。可是,主人丝毫不为所动。作为初次会面的女人,刚才鼻子话中所用的这种口吻未免过于自大,主人深感不满。鼻子说:“丈夫的公司不仅有一家,另外还有两三家呢。而且都在这些公司里担任着总经理。我想这点你也是早已了解的吧。”鼻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回你总该老实点啦。”说起来,我家的这位主人,一提到什么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于实业家的敬意却极少。他相信中学老师要比实业家了不起得多。即便他不这样相信,他那古板的性格也决不会指望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财主的恩惠。不管是什么样有权势、有财产的人,对于一个已决心不再指望蒙受他们照顾的人说来,完全是与己无关痛痒的。正因为如此,主人除了学者的圈子以外,对其他方面的事儿都是一无所知,尤其是对于实业界,谁在哪里,谁在干什么,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会有丝毫敬意。对于鼻子来说,在天下之一隅,居然会有如此怪人也生活在阳光之下,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她过去接触过很多人,只要自己一说“我是金田的妻子”,没有人不立刻改容相待的。不管参加什么会,也不管在什么样高贵身份的人面前,“金田夫人”这四个字,行得通,叫得响,现在更何况在一个抱残守阙的穷儒面前呢。她本以为只要一说出我就是住在对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里的,即便不亮出职业这块牌子,对方也会大吃一惊的。
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道:“这个叫金田的人你认识吗?”迷亭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认识,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最近他还出席过游园会呢。”主人道:“嘿,你的那个伯父是谁呀?”“牧山男爵呗。”迷亭更加认真地回答说。就在主人要说点什么之前,鼻子马上扭转身子,瞧着迷亭。迷亭穿的是大岛粗绢长袍,上罩旧时从外国输入的印花布礼装外褂,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噢!您是牧山老爷的那个什么呀。您看我一点也不晓得,太失礼啦。我丈夫经常讲他受牧山老爷的许多照顾呢。”鼻子马上改用十分客气的词儿,而且还外加上深深的一礼。迷亭笑着说:“哪里,不客气,嘿、嘿……”主人一声不响,吃惊地看着这两个人。鼻子接着说道:“听我丈夫说,关于我女儿的亲事,也真让牧山老爷操了许多心哪……”“噢,是吗?”鼻子这么一说,迷亭觉得有点冒失了,声音发怯。鼻子说:“本来有许多人家都想和我们攀亲,可我们不能不考虑自家的身份,不能随便就许给一个什么人家啊。”“可不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鼻子接着又面对主人,立刻改用不太客气的口吻说:“就是关于这个问题,我才想向你打听,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常到你这里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你打听寒月,是为了什么?”主人用不太高兴的口吻说。迷亭倒是满机灵,代为解释说:“大概是为了她令爱的亲事,想打听寒月君品行的吧。”鼻子说:“如果你能说说,那就再好不过了。”主人说:“那么说,你是想把令爱嫁给寒月喽。”鼻子立刻顶撞了主人一句:“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还有许多家来求亲,不把女儿嫁给他也无所谓。”主人立刻回敬了一句:“既然那样,也就没有必要打听寒月的事喽。”鼻子也摆出有点要吵架的架势,说道:“不过,你也用不着隐瞒吧。”迷亭坐在双方之间,把他的银管烟袋当作“军配团扇”①似的拿在手里,内心里在呐喊:“干呀,干呀,见个输赢吧!”主人又从正面给了鼻子一头:“那么说,是寒月提出非要娶令爱不可的 ?”“他倒没有说要娶我女儿。”“是你心里认为他希望娶令爱的吗?”看来,主人心里分明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妇女,只有用这种硬碰硬的办法。鼻子说道:“虽然他还没有明白地提出来,不过,寒月先生恐怕也不会不愿意的吧。”鼻子在几乎败下阵来的危机关头勉强稳住了阵脚。“有什么事可以证明寒月爱着令爱的呢?”主人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不饶人的架势,意思是说:“要有,你说出来呀。”“哼,也差不多吧。”鼻子说。看来主人的攻势并未奏效。这当儿,迷亭一直以相扑裁判者自居,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场搏斗。可是由于鼻子方才的这句话,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放下银烟袋,往前凑了凑说道:“是寒月给令爱写情书啦?这可太有趣啦,大过年的,又多了一件逸话,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谈话资料哩。”迷亭在那里独自高兴。“虽然没有写情书,可比写情书还厉害哪。你们两位不是都知道了吗?”鼻子一味地冷嘲热讽。“喂,你知道吗?”主人像被狐狸迷住似的问起迷亭来。迷亭也在不值得谦虚的地方谦虚起来,用傻乎乎的语气说道:“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应该是你。”“不,你们两个人都知道。”鼻子十分得意地说。“吓!”两人都同时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你们要是都忘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去年年底在向岛的阿部先生宅子里开过一次演奏会,寒月先生不是也去了吗?那天晚上在回来的路上,寒月先生不是在吾妻桥上发生过一件事儿吗?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说啦,说不定会让他本人难堪。我想有了那样的证据,也就够啦。你们说呢?”鼻子说着,把她那带着钻石戒指的手,平放在膝头上,高傲地坐在那里。她那伟大的鼻子,越发显得大放异彩。看那架势,迷亭也好,主人也好,在她眼里都是虽有如无似的。
主人不必说了,就连对任何事物从不吃惊的迷亭,对于这突然的袭击,也似乎大吃一惊,好半天呆呆地坐在那里,活像一个突然发起烧来的疟疾病人。但当他们惊愕之情一过,恢复原来面目的时候,那种滑稽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唯独鼻子稍微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她狠狠地瞪着他们,认为在这种时候狂笑是十分不礼貌的。迷亭首先开口说:“那就是令爱呀?嗯,这太妙啦。您说的一点也不错。喂,苦沙弥君,寒月的确是爱着这位小姐哩。咱们也不用瞒着啦,还是全部都交代出来吧。”主人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言语。鼻子又得意地说道:“可不是,你也不用瞒着啦,马脚都露出来啦,是不是?”迷亭答道:“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凡有关寒月的事儿,不管什么,都说出来供你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是主人,一味嘻嘻地笑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真的,秘密这种东西,真是怪怕人的,不管怎样严加保密,总会泄漏的。不过,要说怪也真够怪的啦,金田太太,你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真想不到啊。”迷亭独自讲个没完。鼻子被这一问,自鸣得意地说道:“我这边也不会有漏洞的呀。”迷亭道:“你可是没有漏洞到过火啦。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我是听你们房后的人力车夫老婆说的。”主人睁大眼睛说:“就是养大黑猫的车夫家?”“不错,有关寒月先生的事我早就吩咐过啦,只要寒月先生一来这里,我就让车夫的老婆告诉我,他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主人抬高了声音说道:“这太不像话了!”“不过,你们说些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让她报告寒月先生的话。”“寒月的话也好,谁的也好,反正我讨厌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主人独自在生气。鼻子毫不脸红地说:“不过,到你家墙根下站着,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你怕别人听,要么你放低声音,要么你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住。不只是拉人力车的,我还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那里听了好多事情呢。”“听了有关寒月的事?”主人问。鼻子说得不像人话:“不仅仅是寒月先生的事。”我以为主人这次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没想到主人竟然说道:“那个女师傅平常似乎像个人儿似的,装得很高尚。真是个王八蛋!”“对不起,人家是个女的,骂王八蛋骂错门啦。”鼻子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显露出她是个什么货色。她简直就像是为吵架而来的。可是在这点上,迷亭毕竟是迷亭,他不但毫不动火,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两个人的唇枪舌剑。那神态就好像李铁拐仙人正在欣赏厮打的斗鸡场面一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旁听着。
主人觉察到在吵嘴上到底不是鼻子的对手,于是不得不暂时沉默一会儿,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你一味说寒月喜欢令爱,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却有些不同哩。喂,迷亭君,你说对吗?”主人向迷亭求援。迷亭说:“唔,按当时寒月说的,是令爱先有了病,好像是说她曾经谵语过哪。”“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儿。”金田夫人使用了毫不含混的、单刀直入式的语气说。迷亭说:“不过,的确寒月说过,他是从某某博士夫人那里听到的哩。”鼻子说:“那是我使的花招呗。我是故意托某某博士夫人来试探寒月先生的哩。”主人说:“某某夫人知道你的用意,就答应啦?”“是啊。当然,我不可能白求她,我送了她各种东西呢。”迷亭说:“那么说,你是决心对寒月的事寻根问底,不问个明白不回去 ?”看来,迷亭也有些不太愉快,使用了他平时很少使用的难听语调。然后他对主人说道:“好啦,苦沙弥君,咱们就是告诉她也没什么吃亏的,讲给她听好 。夫人,我也好,苦沙弥也好,关于寒月的事,只要是事实,与他本人又无妨碍,那么我们都可以告诉你。对啦,希望你最好按顺序,一项一项地问吧。”
鼻子似乎满意了,开始提出质问。并且改变了她刚才对迷亭那种粗鲁的语气,恢复了客气的口吻。“听说寒月先生也是理学士出身,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呀?”主人严肃认真地回答说:“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的磁气。”不幸的是鼻子听不懂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吓!”了一声,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问道:“研究那个,能当上博士吗?”主人不高兴地问道:“你是说,如果当不了博士,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是啊,一个普通理学士,遍地都有。”鼻子毫不在乎地回答。主人看了看迷亭,脸上露出更加厌恶的神色。迷亭也不大愉快地说道:“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请你问别的吧。”鼻子说:“最近这些日子还在研究那个地球……什么的吗?”主人未加思索地回答说:“就在两三天前,他还就上吊力学这样一个研究成果,在物理学会上做过报告。”鼻子说:“哎呀,多恶心呀,搞什么‘上吊’,他真是个怪人呢!搞这种上吊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吧。”主人回答道:“如果本人去上吊,那当然很难当上博士喽。不过,如果是上吊的力学,那么也不一定当不上博士。”鼻子窥伺主人的颜色说:“是那样吗?”可悲的是,鼻子不懂什么叫力学,所以还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概觉得为这点事要求主人说明,未免与面子攸关,所以只好用窥伺对方神色的办法,来判断主人说的是否是真话。主人的脸色显得很难看。鼻子又问:“除此之外,还研究一些浅近的东西吗?”主人回答说:“让我想想,前些日子他写过一篇论文叫做《论橡子②的牢固度兼论天体的运行》。”鼻子问:“在大学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儿,有意逗弄她说:“这点我也是门外汉,不太清楚。反正寒月既然在搞,看来,大概有研究价值吧。”鼻子似乎感觉到对学问上的质问有些啃不动,所以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于是话头一转,她问道:“我还想问问别的事,听说这次过新年,由于吃香菇崩断了两颗门牙,是真的吗?”迷亭认为答复这类质问正是自己的本领,立刻活跃起来,说道:“不错,就在他那牙断了的地方,还粘着空也糕哪。”鼻子道:“他这人也太不懂管理自己啦。为什么不用牙签剔掉呢?”“等下次见着他,让我提醒他吧。”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吃香菇就崩掉了牙,他的牙齿恐怕很糟吧。你们看呢?”主人对着迷亭说:“他的牙齿说不上好。迷亭君,对不对?”迷亭说:“是不好。不过,看上去也怪招人爱的哪。他的牙到今天也没有镶,这就更有意思啦,现在还粘着空也糕呢,真是奇观哩。”鼻子说:“是因为缺镶牙的零用钱,才就那样让牙齿缺下去的呢,还是故意与众不同才缺着的呢?”“请放心吧,他并没有宣称让牙永远缺下去。”迷亭回答着,逐渐恢复了他那爱开玩笑的兴头。鼻子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要是他本人给府上来过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我希望能看看。”“明信片嘛,那倒多得很。”主人去书斋里拿来了三四十张,说道:“请看吧。”鼻子说道:“倒也不用看那么多,看看其中的两三张,就……”迷亭先生说:“让我来给你挑几张好的吧。”说着他拣出其中的一张,说道:“这个,肯定有趣。”鼻子说:“哟,还画着画哪,手倒是真巧!让我看看。”说着她仔细端详起来。“哎哟,真恶心死啦!这不是‘狸精’吗?为什么别的不画,偏偏要画‘狸精’呢?可是,画得倒是不错,真怪,一看就知道是‘狸精’呢。”鼻子多少有些钦佩的样子。主人笑着说:“你念念上面写的字!”鼻子用女仆读报的腔调读起来:“旧历除夕之夜,山中狸精举行游园会,不断跳舞,其歌曰:‘来呀来/年三十的晚上/游山的人儿不会来的哟/嘶砰,砰!砰,砰!”鼻子念完,大为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这不故意涮人嘛?”迷亭又抽出一张来,说道:“你会喜欢这张仙女吧?”我一看,原来是画着一个仙女穿着羽衣在弹琵琶。鼻子说:“这个仙女的鼻子太小了点。”迷亭说:“不,和平常人一样嘛。且甭管鼻子,你还是念念写的词句吧。”它的词句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一个天文学者,一天夜里,他照例又登上了高台,一心看着星星,这时空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演奏世上绝对听不到的美妙音乐,天文学者忘了彻骨的寒冷,听得入了神。第二天清晨一看,那个天文学者的尸体上落满了白唰唰的霜花。那个喜爱扯谎的老头儿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哩。”鼻子念完后,说:“写的都是些什么,这有啥意思?这也算得上是个理学士呀。他最好还是读点什么《文章俱乐部》一类的东西才好呢。”寒月被她贬得一钱不值。迷亭半开玩笑地又递过去第三张:“你看这张好不好?”这次是在明信片上印刷着一艘帆船,和其他明信片一样,也是在明信片下边,写着点什么。她念道:“‘昨夜码头上/二八小姑娘/对着岩滩的群鸥/对着醒来的海鸟/哭诉失去爹和娘/爹娘出海去打鱼/双双葬身浪花底。’写得真好,真叫人佩服。这不是很懂得风流吗?”“真是懂得风流的吗?”迷亭说。“不错,写成这样,满可以用三弦琴弹唱啦。”鼻子说。“用弦子弹唱当然很地道喽。你再看看这张怎么样?”迷亭左一张右一张地拿给鼻子看。鼻子满意地说:“不必啦。我看了这么多,其他的不看也可以了。我了解啦,反正寒月先生不是那种粗鲁人就是了。”看来,关于寒月的事,鼻子要问的大概都问完了,她提出了一个任性自私的要求说:“谢谢,麻烦你们啦。我来这儿的事儿,请你们对寒月先生保密。”看来,她采取的方针是,关于寒月的事什么都要寻根问底,而关于自己这方面的事嘛,什么都不准向寒月说。迷亭和主人冷淡地应了一声:“唔。”鼻子站起来郑重地说:“不久我会送点谢礼来的。”两人把鼻子送到门口,回来以后,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不约而同地发问:“这女人是个啥货色呀?”在隔壁的屋子里,主人的妻子,看来也忍俊不禁,传来了吃吃的笑声。迷亭提高了嗓门说:“太太!苦沙弥太太!这不是‘俗套’的标本来了吗?庸俗到这步田地也真算到家喽。好啦,请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主人用一种大为不满的语气狠狠地说道:“我首先看不上她那副尊容。”迷亭立刻接过来补充说:“那鼻子盘踞在面孔当中,还满神气的哩。”主人说:“而且还是个钩鼻子哪。”迷亭大为开心地笑道:“稍微有点水蛇腰,水蛇腰长那样的鼻子,这倒是珍奇得很!”主人似乎还在生那个女人的气,说道:“那是一副克夫的面孔!”“她那副模样活像是十九世纪卖剩下来又拿到二十世纪店铺来出洋相的哩。”迷亭总是喜欢说些怪里怪气的话。就在这时,主人的妻子毕竟是女人,她从里屋走出来,细心地提醒说:“过分说她的坏话,车夫的老婆又会去告密啦。”迷亭说:“让她去告点密,对那个女人有好处呢,苦沙弥太太!”“不过,你们净说人家鼻子的坏话,未免太不文明啦,谁也不是愿意长那样一个鼻子的呀。而且你们嘲笑的是个妇人呀,太过分了吧。”主人的妻子这样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地为自己的容貌进行辩护。主人说道:“什么过分不过分!那种东西不配为妇人,是个蠢人。迷亭君,你说是不是?”迷亭说:“也许是个蠢人吧,不过是个很凶狠的家伙呢,你不是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把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待教师的。”主人说。“还不是把你看成和房后的车夫一样?想要让那种人尊敬你,只有一个办法,当博士!说起来,你没当博士是你的想法有问题,我说苦沙弥太太,我说得对吧?”迷亭说罢,笑着看主人的妻子。“当什么博士,他才当不上哪。”连主人的妻子都不对主人抱希望了。主人对妻子说:“说不定马上就能当上呢,别小看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过去有个叫苏格拉底③的人,九十四岁才写出伟大的著作。索福克勒斯④写出震惊天下之作时已差不多一百岁的高龄。西摩尼德斯⑤八十岁的时候写出伟大的诗篇,至于我……”“净瞎说!像你那样胃病来胃病去的人,能活得了那么久吗?”主人的妻子已给主人算好寿命啦。“乱弹琴!你去问问甘木先生看!都是你让我穿这种皱皱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补丁摞补丁的长袍,所以才被那个女人瞧不起。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种衣服,你给我找出来!”“说什么,找出来?你可没有那样上好的衣服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气,是从听到迷亭先生的伯父名字开始的,可不是因为穿戴的缘故。”主人的妻子巧妙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刘振瀛 译)
注释:
① 相扑裁判用的指挥扇。
② 也叫橡实。栎树的果实,可以酿酒、做豆腐。外壳可以制胶,是皮革工业的重要材料。
③ 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腊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
④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⑤ 西摩尼德斯(约公元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赏析】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是一部非常奇特的小说。它以一只猫作为整部小说的叙述者,通过猫的眼睛,对人进行观察,叙述它的所见所闻,进而引出种种感慨和议论。这样做收到了很好的功效: 第一,猫可以自由活动,只要有洞,它就可以钻进去,由此给作者带来几乎全方位的叙述视角。第二,以一只猫为叙述者,奇趣新鲜。原本人眼中的平常事,到了猫的眼睛里,全成了匪夷所思的事情。特别是猫对观察到的现象,有思考,有议论,但又不受人的一般理念的限制。这样,夏目漱石完全可以随意发挥,指点江山。夏目漱石是一个热衷于写日常琐碎事情的能手,他的小说理应归入私小说的范畴之内。但他又是一个批判现实社会非常自觉,有着强烈社会责任心的作家,对现实的失望和愤恨总使他欲罢不能,总要想方设法地挖苦、讽刺社会。这样,以猫为叙述者,便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便利。第三,全篇立足于猫的观察和思考,使得小说十分幽默、俏皮,叙事议论显得十分轻巧,充满轻松的揶揄和巧智的戏谑。这种叙事风格是很受日本人欢迎的。因为从17世纪起,所谓“浮世”类的作品就很受市民的欢迎。“浮世”就是“现世”的意思。当时盛行的“浮世绘”就是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绘画;“浮世草子”就是以市民阶层为描写对象的小说。《我是猫》正是承续了这种生动活泼、浅显通俗的叙述风格,又别开一面,让一只猫充当整部小说的叙述者,让人读来常常忍俊不禁。
小说中,猫所叙述的主体是一群日本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他们以清高自许,不求荣达,随遇而安,常常聚在教师苦沙弥家中闲话、清谈。这中间插入了一段他们与资本家金田的风波。金田的女儿看上了苦沙弥的一个学生理学士寒月,要苦沙弥他们帮忙成就这段姻缘。但是苦沙弥和他的朋友偏偏历来看不起资本家,虽然自己穷,也不愿与资本家打交道。而且,他们对资本家依仗金钱势力不可一世的骄横行径极其厌恶和痛恨,于是双方就有了摩擦和矛盾。但彼此的争斗并不激烈,时过境迁,也就不了了之。这些知识分子依然如故,整日里聚在一起,清谈、闲话、牢骚、斗嘴,什么话题都可以端来说上一通,都可以议论得非常透彻,讲得头头是道,探究由来,比较优劣,扬幽发伏,鞭辟入里,但却始终不见他们有什么行动,或不屑去做,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做。议论、闲谈构成了苦沙弥他们全部的生活,也构成了小说的情节主体。整部小说就如夏目漱石自己所说,“既无情节,也无结构,像海参一样无头无尾”,极具日本近代“浮世草子”的叙事风格。
但是,正是这样一部《我是猫》,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被公认为批判现实社会,具有深远影响的大作。夏目漱石不但受到日本人,包括文学史家的普遍尊重,而且被介绍到中国,受到像鲁迅这样审美眼光极其苛刻的大家的好评。究其原因,还在于深藏于表面轻松诙谐之下的深刻思想和批判力度。粗看起来,《我是猫》是一部闲话连篇的小说,好像没有什么宏大旨趣,但是如果深入考察,就可以发现它绝不是一部只供人消遣的俳谐小说。夏目漱石自己也说:“我一方面纵情于俳谐小说,但另一方面也想以一种强烈的精神,一种事关生死的精神从事文学创作。”也就是说,他对社会的批判和激愤,都是通过嬉笑怒骂的形式,通过不经意的闲谈、议论,曲折地表现出来。
从本篇的原文摘要中,我们可以品味出夏目漱石的这一写作特点。资本家金田的老婆来苦沙弥家拜访,一出场作者就给予了漫画式的肖像描述。她虽然衣着华贵,一袭双层绉绸和服拖地,但掩饰不了容貌的丑陋贱俗。作者用了一系列比喻形容她的脸庞、头发、眼睛、鼻子,联想奇特、夸张,看似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却相当熨帖、自然。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比喻都突出了一个“大”字,发帘“活像一道堤坝,朝天高高耸起”,眼睛的倾斜度“就像挖开的陡坡那样”,尤其是鼻子,作者形容为就像“是招魂社里的石灯笼移到十几米见方的一个小院子里来”。这里之所以让人觉得“大”,全在于不合比例、与周围极端的不协调。作者以此暗讽资本家自以为有金钱撑腰,唯我独尊,不可一世,藐视他人的卑劣品质。紧接着金田老婆的自我介绍,更显示了资本家的轻浮和狂妄。她原本是为女儿的婚事而来,却先急急介绍自己的公馆,而且“丈夫的公司不仅有一家,另外还有两三家呢。而且都在这些公司里担任着总经理”,因为“她本以为只要一说出我就是住在对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里的,即便不亮出职业这块牌子,对方也会大吃一惊的”。听说迷亭的伯父是个男爵,她又立刻显出一副讨好的媚态,“改用十分客气的词儿,而且还外加上深深的一礼”,资本家在权势面前为功利目的而轻易变脸的丑态显露无遗。在探听寒月情况的交谈过程中,金田老婆和苦沙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但是每一个回合都是以揭露金田老婆自私、刻薄、鄙俗、愚昧而告终。明明是金田家主动求婚,却要摆出一副“四面八方,纷纷求婚”的高姿态;明明是暗遣下人隔墙偷听,却强词夺理,振振有辞;明明是文理不通,却非要探听明白寒月在研究什么;明明对诗词绘画一无所知,却假装风雅,妄加评说。总之,在夏目漱石的笔下,资本家的丑恶面目被一一揭露,在看似谈笑闲话之间,予以了无情的嘲弄和尖锐的讽刺,其锋芒之犀利,气势之酣畅,鞭挞之沉重,针砭之恣肆,实少有人企及。
作者对苦沙弥和迷亭的描述流注着爱的温热。对于金田老婆的造访,苦沙弥既感到突然又觉得无奈,出于读书人的礼貌,他只能应付,心中的厌恶不言而喻。因此一开始就与迷亭“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谁也不言语”。在与金田老婆的周旋、应对之中,苦沙弥的性格凸显无遗。他正直坦荡,虽收入微薄,家境拮据,但丝毫也不会因为有钱人的来访而感到局促,相反,针对金田老婆对他的宅子的虚伪赞叹,立刻判予“胡说”的评语,而且坦言天花板上的花纹是漏雨造成的。他蔑视权贵,不屑与金钱打交道,对有钱人的横行霸道更是深恶痛绝。“一提到什么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但对资本家“敬意却极少。他相信中学老师要比实业家了不起得多”。他耿直率真,好恶分明,甚至不懂得掩饰和客套。在对金田老婆的态度上,他基本上在两种方式之间转换: 或沉默以示冷淡;或针锋相对予以驳斥,所用词语、语气无不充满厌恶。相比之下,迷亭要多一份圆滑和玩世不恭,他把苦沙弥与金田老婆的争斗看成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或挑唆引火,或设圈套引诱金田老婆上当,但骨子里也是极端地蔑视有钱人的张扬嚣张。总之,作者对苦沙弥和迷亭面对龌龊鄙俗现实不肯随波逐流的狷介态度充满爱意。但是在这眷眷爱意之中,又流淌着一种无奈和幽怨。因为苦沙弥一类的读书人毕竟缺乏抗争现实的实力,虽冷嘲热讽,针砭斥责,但也仅此而已;况且他们自己的迂腐实际上也隶属于这鄙俗的现实,因此也时不时成了夏目漱石嘲讽的对象。
《我是猫》涉及的话题非常广泛,有关明治社会的政治体制,天皇专制,日本的军国主义,社会的黑暗势力,知识分子的脱离实际、迂腐形态,教育制度的腐败、失效,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和利益冲突等等,全在不经意的闲谈中曲折地表现出来。所以,看《我是猫》总会引出读者的笑,但是,这种笑成了掺入了苦味的笑,是作者自己因为排遣不开心中的悲愁而引来的带泪的笑。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引起日本人的共鸣,才会得到像鲁迅这样有着强烈社会批判精神,又喜欢运用“曲笔”的大家的喜欢和推重。
(陈 融)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