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珠 [日本]菊池宽

【作品提要】

大画家筱崎静湖死后，家道中落，留下了寡妻和三个已当婚龄的女儿小瞳、小都和烂子。这一家四个弱女子，在无依无靠之际，遇到了一个自称愿意帮助她们的青年男爵堀田。筱崎家开始对他寄予厚望，并希望能够让男爵娶其家的一个女儿，也好有个依靠。谁知她们所望之人原来是个色情狂，他企图逐个玩弄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他的虚伪欺骗之下，瞳大姐受到了精神伤害，离家出走;都二姐被其玩弄，在怀孕之后，又为其所弃。了解真相之后，天真清纯的三妹烂子勇敢地担负起了为两个姐姐复仇的使命。她机智地利用了堀田对自己垂涎三尺的色情心理，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此时，出走的瞳大姐学成归来，而怀有身孕的都二姐又与一直深爱着她的青年小菅成婚，烂子也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青木。最后，在筱崎家双喜临门之际，他们合伙对那个曾伤害了两位姐姐的色情狂大大地愚弄羞辱了一番，进行了痛快的复仇。

【作品选录】

青木看见烂子和堀田一起在银座走，觉得自己完全绝望了。上次都二姐说的那些话，已经十分可疑的堀田和烂子的关系，现在更得到明确的证实。直到现在，青木还不是十分意识到自己在爱烂子，但是一旦知道有了堀田这个情敌，自己才知道自己多么爱烂子。一想到烂子现在在堀田子爵手里，痛苦得怎么也不能再在东京待下去。那怕一分钟也好，尽快从这个痛苦的根源所在的东京离开去。觉得到远的地方去，多少可以使痛苦减轻一些。他决心请个假，离开东京。

那天早上，他从大清早就开始作旅行的准备。他想先到北方去转一圈，然后到北海道去看看。

这样，在将近过午的时候，忽然接到一封快信。这是烂子寄来的信。她家所在的中野，按理是不能寄快信的，看来一定是跑到市内来才能寄快信的。可能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被封在这封信里边。青木以不安的心情，拆开了信封。

“青木先生：

我真不知从何写起才好。我的心烦乱极了。可是，请你原谅。如果你不原谅我的话，我连拿起这支笔的这么一点勇气也没有了。

到昨天晚上为止，我每天每天都在等着你来。可是，你竟然来也不来了。我悲伤之余，每天都在哭泣。我想，你为什么不来呢?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但是，那原因，我今天晚上终于明白了。是二姐姐当我不在的时候，对你说了那些话。说的那些话，你知道吧，就是说的堀田的话。我难为情得不能清楚地告诉你。可是那些话，并不完全是我不好。我一点也不爱堀田。还说什么爱呢，我打从心里憎恨堀田。一点也没有骗你。这样说，也许你还不明白。我从去年就有一种想法。这种想法，我一次也没有放弃过。由于这种想法，我曾被你、被二姐姐所误解。为了消除你的误解，我不能不把我心里深处的想法告诉你。不然，你就不会原谅我的行为了吧。如果我的想法是错误的，请你责备我，我立即就改过来。

其实我很憎恨堀田，憎恨得要死!只要一想起他的事，我身体差不多都会发抖。为什么呢?因为使我两个姐姐不幸的，就是他。把我最喜欢的瞳大姐从我这里夺走的，也是他。这样说，你可能还不明白吧。堀田曾经爱我的瞳大姐，我的瞳大姐也曾经爱堀田，可是堀田抛弃我的瞳大姐，去爱都二姐，所以瞳大姐悲伤得在家里待不下去。而且，都二姐已经有了一个姓菅的和订了婚一样的人。都二姐的心转到堀田那边去了，小菅痛苦得想寻死。现在堀田又遗弃了都二姐，想要诱惑我。堀田使我心爱的两个姐姐和善良的小菅都在受苦，可他、可他还想要诱惑我。这还会有谁上他诱惑的当啊!但是，只是拒绝他的诱惑，那还不能解我心头的恨。对那个无视女性的尊严，玩弄人间的感情的恶魔，我要狠狠地报仇。我要把姐姐她们和小菅的痛苦，那怕是十分之一的痛苦，向着那个堀田的高傲的脸孔，摔回过去。因此，我就想，无论如何要使他麻痹，就对他装着亲热的样子。虽然，我觉得这对不起你，还是亲亲热热似的和他打交道。我的这种举止也许有点像妖妇似的，但为了麻痹对方，我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尽一切力量，狠狠地报复他看看。

本来，我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都二姐已经怀孕着堀田的孩子。即使这样，堀田还是对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还要对我们姐妹弄鬼作祟。我一心为了争取报仇的机会，只得凑合着应酬他。我自己也觉得我这种行为太过大胆而感到可怖。但是我要当作被全体女性选举出来的代表，要对一个色情狂的男子加以应有的惩罚。一想到这，我就有了勇气。我是本着这种想法来干这件事的，请你谅解我。

前天我和堀田一起到银座去，也是因为他说在数寄屋桥附近曾看见到瞳大姐的原故。反正是这个堀田的话，我认为一半是假话的，但也有不能认为全是假话的地方，所以和他一起去了。和那样的人一起走，你也认为是危险的吧。可是真正下定了决心的我，对这么一个好色鬼，一点危险也不会有的。我就当作带着一条狗走。这条狗只是表面摆出一付高贵的派头，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什么也不会有问题。只是被你看见了，才觉得把事情弄坏了。可是趁这个机会，对我的真心本意，如果能取得你的谅解，我就最高兴也没有了。而且，你能理解我的真心，对我一向藏在我小小的心里的这一个报仇计划，能借我一臂之力的话，那我就更加欢喜不过了。我觉得，今后不使你再发生误解，我还有一个真心话要对你说清楚，我对男性，真正打从心里爱慕的，只有你一个。请你比什么都要首先相信这一点。

烂子×月×日”

青木双手拿着这桃色的信笺，高兴得跳了起来，心里在爽朗地高歌。烂子这个女子，是一个多么有弹力、有趣、愉快、有深度的性格啊!在日本女性里是罕见的。这个女性说，只爱我自己一个。青木把刚才正要将手巾放进去的旅行包，扔到屋子的角落里去了。他立即跑到中野去，他想尽一切力量援助烂子。

湖舟急匆匆地跑进中野的筱崎家。女佣人一出来，他就说：

“小都怎么样了?她在哪里?我走上去了。”他一边说一边飞跑到里边去。

“小都!”湖舟和往常一样，毫不客气地打开都二姐的房间。

“哎呀，湖舟!”小都有点害臊，用袖子遮着肚子。

湖舟坐垫也不要，骨碌一下就坐下来。喘了一口气，好像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啦?”小都在问。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见见小菅?”

“是这个事情吗?”

“当然，就是这个事情。”

“我不是说过，我不能见他吗?”

“可是，你不要这样。”

“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怎么能……”

“不，是这样一回事儿。为了这，我才跑也似的赶来的。是这样，我把事情对小菅说了。这么一来，小菅说，小孩儿可以当做自己的孩子，把他承担过来。”

“啊!”都二姐这么说着，扑簌簌掉下泪来，她默默地哭着。

“我还是不能够见他。……”

“别胡说了。”

“我已经横下一条心了。”

“什么，乱横下一条心不行哪!”

“我觉得我对他太残酷了。”

“你横下一条心才更残酷哩!嗳，你见见他吧，小菅是真心爱你的。我也没想到他爱你爱到这样的程度。”

都二姐默默地继续在哭。

“嗳，你见见他吧，你见见他的话，我也很高兴。”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可是，我太惭愧了。”

“你有多少惭愧，现在你就给小菅多少补偿就得了呗。就这样不见他的话，你要给他补偿也不能够了。”

“他能让我给他补偿吗?”

“小菅正希望你补偿他呢!”

“我感激得已经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啊!”

“那你交给我来办吧。”

“嗯，这也不是要不要交给你办的嘛。”

“好吧!”湖舟这样一叫，趁势站了起来。“噢!我忘了。还有一件事要说的。小瞳的下落已经有点知道了。”

“哎呀!她在哪里?”都二姐惊愕地抬起头。

“在山内静邦那里。”

“你见到她了?”

“不，不是肯定在他那里，是好像在他那里。”

“后来呢?”

“小菅已经去打听了。有一点是的确知道了，在静邦画塾的展览会上展出的一幅画，肯定是小瞳画的。”

“啊!”

“她还是老师的好孩子。没话说!”

“小菅一个人去的么?”

“是，是小菅自己想一个人去的，是他说不让我一起去的。”

“噢!”都二姐的心里稍微有点妒意。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哈哈……他想让我快点到你这里来嘛。哈哈……”看着都二姐发红的脸，湖舟大笑起来。“一知道小瞳的消息，我马上就来告诉你。”说着回去了。

那天下午，烂子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青木的回信。

都二姐来到烂子的房间里。烂子一见都二姐，就撒娇地诉说：

“二姐姐，我讨厌死了，回信还不来嘛。”

“你今天早上才把信寄出去的嘛。”

“如果有回信也该到了，他一定在生气哩!”

“从市内到中野又不能寄快信，应该还没有到哇!”

“也许是这样。”

“肯定是这样。”

“是这样就好罗。”烂子似乎放了心。

“我告诉你，小烂子，大姐姐的下落，听说已经知道了。”

“哎呀!真的?不是堀田说的吗?”

“是湖舟说的呀!听说她受到山内静邦的照顾。”

“啊，真的是湖舟说的?”

“对。”

“是湖舟的话，那不是假话。可他冒冒失失的，也不能马上就相信了。”

“他说小菅已经去打听了。”都二姐不知怎的高高兴兴地说着。

“是吗?瞳大姐回来的话，我们真不知多么高兴啊!”烂子好像跳呀蹦呀似的摆动着身体。

正在这时，都二姐从窗口往门廊通到小松林之间的小路上一看，忽然站了起来。

“哎呀，我不能待在这房间里了。”她说着就走出房间去。

“干吗呀，姐姐。你这个人真奇怪，我还想问问瞳大姐的事哩。”烂子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都二姐后面追出去。

“小烂子，你别跟着我来，你到那边去，��，你往后边看看!”都二姐说着走开了。

烂子转过身来，往门口的小路上看去。原来不是信来，而是青木本人来了。这，连梦里也没有想到。

烂子慌慌张张地把脸从窗口缩回来。用挂在窗口的白纱钩通花的窗帘，遮住自己的脸，连身体也轱辘轱辘地被窗帘包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我怎么才好呢?怎么办，怎么办哪?”

她又反过来轱辘轱辘地让身体转出来，把窗帘解开，跳蹦蹦地轻快地跑到门廊去。

青木站在门廊里，他很高兴，但总好像不自然地微笑着。

“你来得很好，请上来。”烂子这么说着，拿袖子害臊地掩着嘴巴。她走在前面，往自己房间走去。

烂子一走进房间，就面对墙壁站着，忽然哭了起来。

青木也默默地站在她的背后，他对自己过去那样妒忌，也感到羞惭。

烂子在哭着，可是哭了一半，忸忸怩怩的变得又哭又笑了。

“你来得很好哇，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来了。请你原谅我。”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哩。我真傻，我才生自己的气呀!”

“不，因为我想的那些没意思的事，是我不好哇。”

“什么没有意思的事!按照你所想的，狠狠地干下去吧!我非常赞成。我也感到极大的义愤!”

“是吗?你也是这样想的话，那我太高兴了!”烂子由于眼泪而闪闪发亮的脸上，更加爽朗地笑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

“实在，堀田这个家伙，真是个下流坯!”青木从心里感到愤怒地说着。

“是，真的是这样!”

“嗯，我也要干他一家伙!那个家伙，要狠狠地把他收拾一下。现在，他不到这里来了吗?要臭骂他一顿!”

“这么着没有用。这么一点儿，也解不了我的恨!”

“你说的也对!你的想法，比我深刻得多。哈哈……”青木对如此富有弹性的烂子，疼爱地笑了。

两个人以更深的爱情结合在一起。不一会儿，从他俩的房间里，传来了德彪西的快活的跳跃般的钢琴的旋律。

小菅好容易才找到麴町元园町山内静邦的家门。门口两旁种着并排的大树。周围一切都很宁静。

小菅在门廊找传达。有一个书僮模样的走出来。

“我姓菅。贵府有没有一位叫筱崎瞳的小姐。”

“没有这样一个人啊。”

书僮立即回答。但是小菅不能立即相信。他心里想，即使她不在这里，静邦先生也一定会知道她的住处。希望见见静邦先生。

“那么，老师在家吗?”

“嗯，在家。可是老师不轻易会见客人哪。”

“只请你传达一下，说有一个名叫菅秀三的，是筱崎老师的门生，因为筱崎家的事情，想向你老师请问一下。”

“那，请你等一等。”

那书僮模样的走到里边去了。即使是很少会客的静邦先生，说是筱崎老师的名字，想来是不会不接见的吧。那个书僮模样的，很快就出来了。

“请你上来吧。”

那书僮说着，就带领小菅来到一间估计铺着二十张答答米席子的大客厅。厅上挂着一幅雅邦题词的“高士访友”的风景画挂轴。画面画着在高耸的山峰腰部，露出一角钩斜的屋顶，在这下面的石崖上，有一个骑着马的道士，正在寻路来访。在大厅旁边一间是书斋，面对庭院的门打开着。在广阔的庭院那边，在绿荫丛中，看到有一个朱色的日本式牌坊。牌坊那边，有两个纤弱的女子，正一边谈笑着一边走过去。

“是小瞳!”小菅不由地双膝动了一下，想站起来。

这是小菅从背影看到的直觉，正想叫出声来，可是才第一次来到这里，不能做出这样有失体统的事来。他只是焦躁地看着她们。她们俩，转过山弯的茂密的林间小道，向树荫下一所远离的房间那边走去。她们对小菅这边，连瞥一下也没有。小菅总觉得，除了瞳大姐以外，不会是别人。

“叫你久等了。”

随着这说话的声音，从小菅坐着的后边的门里，有点脸熟的静邦先生出来了。先生在稍离开小菅的地方坐下来，把小菅的相貌，凝视了一会儿。

“初次见面。我是静湖门下的，名叫菅秀三。”

“噢，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老师有一位叫筱崎瞳的长女，――这还得请您保密的，她离家出走了。我想，也许老师您知道她的下落，所以来请问您一下。”

静邦先生微微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

“噢，还是您老知道哇。”

小菅已经把瞳大姐的下落弄清楚了，非常高兴。而且，对静邦先生那种清高、爽朗的风度也感到很高兴。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她的?”

“因为看了展览会那幅画。”

“哈哈……因为那幅画啊!原来如此，怎么样，她画得很好吧!”

“我非常钦佩。”

“是吧，画得没话说吧。”

“在这么短的期间，能有这么大的进步……”

“我是没有什么理由要把小瞳藏起来的。这要请你对她母亲说清楚，不要误解。去年小瞳来到这里，因为她说，发生了一些事情，很想学画，如果被家里知道了就会受到阻止。希望暂时瞒着家里，所以我们就按她本人所说的，让她来了。”

“老师，能不能让我见见小瞳?”

“好哇好哇，你见见她吧。如果小瞳说要回去，就和你一起回去也行。如果小瞳说还不愿意回去，你可不能勉强把她带走呀!”

“我明白了。”

“那我对不起了，我不再来了。静眸女史马上就交给你。”

静邦先生说着“静眸女史”，一边笑着站了起来。他那种毫无拘束的态度，小菅感到非常高兴。

“哎呀，真的，你来啦!”随着这说话的声音，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了，出现了瞳大姐俊美的体态。她走进客厅里来了。

“啊，很久没见了。”小菅由衷地说。

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但是，差不多一点儿也没变的那种迫切相见的心情，使彼此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正如小菅想象的那样，瞳大姐有点清瘦。可是，比以前显得更具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突然来访，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

“你是不是想再过一段这样隐居的生活呢?”

“不，我觉得应该和家里的人见见面了。妈妈呀，小烂子呀，我始终觉得对不起她们。”

“和我一起回去好吗?”

瞳大姐考虑了一下。“好，我想回去一下，看看妈妈和烂子。可是，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再麻烦老师一下。”

“那很好，请你再用功学习。你这次展览会的画，我非常钦佩。”

“哎哟，那真是献丑呀!”瞳大姐高兴得脸都红了。

“就因为看了那幅画，才知道你在这里的。”

“噢!不过，我想让你们知道也好。”

“可不，你还是想见见你妈妈吧。”

“烂子，怎么样了?”

“她在挂念你呢!”

“真的，我很对不起这孩子。”

“怎么样?现在就到中野去吧。”

瞳大姐考虑了一下以后：“还是请你到我家里去说一声，说已经看到我了。我突然间回去也不大好。”

“嗯，我明白了。”

“你最近有没有到中野去?”

“不，我也很久没有去问候她们了。”

小菅这样回答，瞳大姐忽然低下了头。她看出小菅一定在想起都二姐和堀田的事。所以，两个人的心情都触到痛苦的一点上去了。

小菅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勇敢地触及这一点的时候了，于是鼓起勇气说：“我正想要和小都结婚。”

瞳大姐惊异地回头看着小菅的脸。

“你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听说堀田已经把小都遗弃了。”

“哎呀!”瞳大姐睁大了眼睛，马上又说：“小都她已经……”说到这里，闭上嘴巴不说了。

“你是说小都已经不是处女了吧?”

“嗯……”瞳大姐含糊地说。

“这不成问题。真正爱她的人，这么个问题是可以原谅的。”

瞳大姐不知道都二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她以为是流产掉了，所以小菅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想着，眉宇间又阴暗起来。瞳大姐在想些什么，小菅马上就察觉了。

“往后，请你放心好了。小都的孩子，当然由我承担。”

“啊!”瞳大姐禁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请你高兴起来。只要小都没有什么，我高高兴兴地和她结婚。我爱小都的心，一点也没有变。我相信我自己能够谅解小都的过错和它的后果。”

“那太对你不起了。”

“犯了一次错误的人，该是不会再犯了吧。所以，我以尽力原谅小都，来使自己作为一个坚强的人成长起来。”

“啊，那我很高兴，很高兴。”瞳大姐又潸然泪下，然后才又抬起头来。“我爸爸也一定很高兴，死去的爸爸一定很高兴。”接着，瞳大姐又掉下泪来。

小菅也突然抽泣起来，这怎么能不哭呢!

(冯度　译)

【赏析】

《新珠》是一部通俗小说。它是菊池宽后期转向通俗小说创作之后的一篇力作，同时它也体现了菊池宽等为代表的新思潮小说注重理智、讲究技巧、主张选取普通人的生活作为描写对象的特色，因此很具代表性。《新珠》讲了一家三姐妹与色情狂男子堀田的爱恨纠葛。在这场纠葛中，三姐妹独特的个性逐渐得到了展现。瞳大姐是纯情而又贤惠的日本传统少女的形象，她渴望圣洁真挚的爱情，注重人的品性，为了真爱能够守身如玉。都二姐天真而又自我，是多少带了点摩登气息的女性形象。她为了得到自己看中的人，即使与亲姐姐争抢也在所不惜，甚至可以把传统女性视为至宝的贞操，献给心上人。三妹烂子天真淳朴，而又热情奔放，既有日本传统女性之美，又能用现代女性的优点补偿传统性格中的不足，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这也是《新珠》题名的含义――新时代女性的理想典型。

上面选文的开头部分就是三妹烂子向自己的爱人青木解释误会、表白心意的一封信。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真切感觉到这颗“新珠”的熠熠光华。当有了误会以后，烂子能够鼓起勇气主动给心爱的人解释，并且勇敢地明确示爱，这些对以含蓄和矜持为美的日本传统女性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信中写到“如果我的想法是错误的，请你责备我，我立即就改过来”。这种积极的态度更非动辄赌气、羞羞答答的传统女性可比。这些光彩的动人之处多是新时代赋予日本女性的新精神。烂子在学校里受到新式的教育，身心得到全面的发展，这培养了她遇事有主见，即使面对强敌也能不屈不挠的品质。另外，她又能保持日本女性所具备的善良淳朴、重人品、有节操的传统美德。因此，她是日本传统女性与新时代精神结合成的宁馨儿，是作者所要极力推崇的对象。

烂子这颗新珠的“新”也是在两个姐姐的衬托之下，才凸显出来的。在书的前半部分，作者已经对大姐和二姐做了较多的描写，在做了这些铺垫之后，后出场的烂子，就更显得光华逼人了。瞳大姐是圣女式的人物，精神纯洁却心灵脆弱。在受到精神伤害之后，她就像家中的一朵乌云，使衰落的家庭又缺少了一份温情。对于即将落入虎口的都二姐她未能采取有效措施，尽力阻止，只是一味的悲伤落寞，顾影自哀，没有能力担当妹妹们的保护者的角色，以致酿成悲剧。相比之下，烂子就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活泼可爱，朝气蓬勃。当她了解了两位姐姐所遭受的不幸之后，并未被悲愁所击倒，而是勇敢地面对恶人，默默地在心中筹划起了复仇。这份勇敢是瞳大姐这样的人所远不能及的。在这三姐妹当中，作者所最不赞赏的就数都二姐了。她自私而又爱慕虚荣，在堀田的花言巧语诱惑之下，抢去了姐姐的心上人，结果反遭欺骗。作者对三妹烂子最为钟情，她不但抵制了堀田的诱惑，而且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沉着冷静地进行着复仇的计划。这份聪明理智，又是都二姐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烂子虽然涉世未深，对人物品性的认识却自有见解。她敬重瞳大姐的坚贞，同情善良的小菅，对堀田却是“憎恨得要死!”。她对自己心爱的人的选择更有坚定的看法。在海滨浴场，对那些无事献殷勤的花花公子一个也不留心，而对救了自己却不以为意的贫家子弟青木念念不忘。这是一位青春少女良好品性的体现，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人生智慧。

《新珠》创作于1923年，而在1979年即在我国出版发行，成为当代最早被译介到我国的外国作品之一。那么它为何能从泛滥的通俗小说中脱颖而出，率先传播到中国呢?笔者以为除了菊池宽是日本的代表作家这个外在原因之外，还有其内在原因，大致有如下三点。

第一点，人物刻画细腻，性格有所发展，是为通俗小说中的上品。大凡通俗小说，人物形象多扁平单一，而《新珠》却不落窠臼，出奇制胜。小说对三姐妹的描写各不相同，然而都能抓住她们的特色，使之跃然纸上。以烂子为例，青木在接到信后匆忙来访(见选文)，烂子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接自己的恋人。接下来的几段心理描写出色地把少女乱跳的芳心和甜蜜羞涩的神态，纤毫毕现地描绘了出来，使烂子天真烂漫的形象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此外，更难得的是，它能够在简单的故事结构中，悄悄地使三姐妹的性格在细致生动之外，更有发展和变化。小瞳被骗以后，在精神上变得非常脆弱，动辄伤感，经过一年在静邦先生门下的潜心学画，磨砺技艺，洗练精神，终于成长为在精神上坚强贞淑的女艺术家。相信她的未来，将会把满腔热情倾注于艺术，继承筱崎家的事业。小都先是被骗被弃，后为爱她的人所拯救，在经历过这一番磨难之后，她同样会变得理智，不再狭隘，不再虚荣，会对真情有更深切的理解，将来一定会是一位知人懂事的贤妻良母。至于烂子，她在书的前半部分，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她目睹了家庭的不幸和姐姐的痛苦遭遇之后，迅速成长为一个能够担当起复仇重任的奇女子。此时，她的爱情之树也绿意萌发。烂子就像一朵花一样，由花苞紧锁而一夜芬芳了。

第二点，这本书细致描画出了当时人们的行事、思想，因此它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日本的社会风尚和心理状况。日本自明治维新后一直受到西潮的熏染，而《新珠》成书于1923年，彼时的日本社会已经颇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从生活方式到国民的思想行事等，均已不同程度地西化。在这一改天换地的文化交融中，日本更多的是作为弱势文化受到西方强势文化的影响和改变。日本国民对接受和抵制西化和怎样西化的问题，始终存在着不同的声音。这同我国在历史上对西化的接受和态度有相通之处。日本也是个传统文化独特而浓厚的国家，因此外来文化虽然强势，但也必定会受到本土文化的怀疑和排斥。这两种不同文化的争锋和交融，应该是当时日本思想界的主潮。反映到现实生活中，就是社会各阶层对这一问题不同的思考和态度，这自然应该为当时的小说家所注意。《新珠》就是其作者用日本人民“喜闻乐见的形式”对这一社会思潮的敏锐把握和形象表述。他用分别代表传统、现代和理想的三姐妹，来表达自己对该问题的思考，展现一代社会风气。因此它足可以小见大，这对20世纪70年代末闭锁了多年的国人来说，可谓是一本了解日本难得的好书。这也足以见译者前辈所虑深远，慧眼识“新珠”了。

第三点，《新珠》在给读者提供审美愉悦的同时，也为我国读者了解日本文化提供了一个生动有趣的读本，对当代国人仍具非凡意义。书中人物的言行，处处体现着日本式的处事原则和人情世故，特别是体现出了日本人所注重的“情义”。“情义”这个名词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具有典型的日本民族特性。它的所指并非我们中国人所说的“有情有义”之中的“情”和“义”，它指的是一个人对社会历史、组织或个人所负有的义务，甚至是人情“债务”，它必须被偿还之后，才能心安，不被耻笑。日本人的恩仇观很典型地体现了日本人的“情义”思想。对于这一点，以论述日本文化而著称的《菊与刀》上说：“日本人对老师、主人负有特殊之恩。他们都是帮助自己成长起来的人。他们对自己有恩，将来也可能在他们有困难时要答应他们的请求，或者对他们身后的亲属给予特别照顾。”《新珠》对此为我们做了一个生动的注脚： 知恩图报，有仇必复，恩怨分明。堀田伤害了瞳大姐和都二姐，筱崎家就一定得有人站出来复仇。而湖舟之所以能够为筱崎家的事奔前跑后，并力促小都与小菅破镜重圆，挽回颓局，也是因为曾受已故老师的恩惠，今日图报。而小菅之所以能够以难得的勇气与气度原谅小都，除了真爱的力量外，必定还有曾是筱崎家的学生这一层“情义”的原因在吧。能以通俗小说的形式如此直观准确地描绘出日本的民族特性，实为难得，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王国庆 陆晓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