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街 [日本]德永直
【作品提要】
1926年的10月,生活在“没有太阳的街”上的大同印刷公司的工人们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产业工人大罢工运动,斗争已持续了五十余天。以大同印刷公司经理大川和罢工团先进工人代表 村和高枝等人为中心的对峙双方,相互展开一系列激烈的攻势: 大川为了集中力量对付罢工团,竟与事业竞争对手三菱财阀的首领涩阪串通勾结; 村与高枝均为罢工团的领袖人物,共同为罢工作出贡献,又在罢工运动中产生了感情;公司为了加快镇压罢工运动,以破坏罢工的领导阶层为重点,捏造“大川公馆放火事件”,将罢工领导人全面逮捕,还不惜使用暴力手段将 村袭击成重伤;在失去了领导的不利局面下,罢工团的工人们依然英勇地坚持战斗,使用各种手段奋力反抗并做出重大牺牲,工人积极分子宫池主动承担“放火未遂事件”的责任以致自首被捕,高枝的妹妹,怀孕的加代也牵连被捕,最终因受警察摧残而难产致死。持续了近三个月的大罢工,因公司的种种阴谋和破坏以及工人们难以忍受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而惨遭失败。然而,即使无法摆脱失败的噩运,工人们却依然团结一致,激昂地向未来走去。
【作品选录】
狂舞的寒风,从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两方面吹落下来,撞在一起,发出吼声打着旋从连檐房的屋顶上飞龙似的卷上天空。看来,这一排排的连檐房活像被雨淋过的狭小的硬纸壳匣子。
“来啦!喂!军粮来啦!”
在一号连檐宿舍的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一个身穿红衬裙的妇女把正在洗涤的尿布高高举起来吼叫着。
这位妇女发现一辆卡车穿过电车道,像马尾甩动似的跳着,向这条初晓的“没有太阳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驶过来,就把尿布抡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声喊叫着。
卡车上挂着一面熟悉的薄绸子旗,满载着米袋、酱油桶和大酱桶等。从连檐房里跑出五六个人来,里面有妇女,甚至连只穿一件薄睡衣的孩子们也都跑了出来。
“哪个,哪个?――那个,那个呀……”多事的阿辰婆婆钻到大家前面来大声叫道,“那是联盟的卡车,是关东消费合作社的卡车!”
这位连自己的姓名用汉字写了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当卡车驶过眼前时,她却记得飘扬着的旗子上的字形。
“万岁!”
卡车上两三个人举起了几只胳膊。
“万岁!”妇女和孩子们一起响应着,“喂,瞧瞧,商人们的店铺倒闭了,可咱们的消费合作社还是这样,太好了!”
这天早晨,加代和平常一样脸色苍白地钻出被窝。她近来经常梦见宫池,走进厨房,点上炉灶的火,洗过脸,但梦中见到的宫池的面影却还在脑子里浮动。
头晕、恶心,胸膛郁塞,尽管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但仍感到手脚发酸,几乎要解体一般。姐姐安慰她说这是怀孕的生理作用。加代想尽可能不给姐姐添麻烦;在要强的姐姐面前,她没有勇气一一倾诉内心的痛苦。
近来,她时而清楚地觉得胎儿在自己的下腹部蠕动着,甚至使她感到惊惶。一个月以前,连位置都尚未固定下来的肉块,现在已经固定下来,把下腹部塞得满满的,有时正在凝神思念宫池,突然就会感到胎儿在腹内蹬腿,使她孩子般感到惶悚不安。当她在会场和同事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在她那梳着桃割髻的、还带着稚气的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是困惑还是喜悦的忧郁的神色。
但这只是她在岗位上的一瞬间的现象,她时常被拉来在粮食班或是单帮队里顶别人的缺,并且在班里还有各种任务等她来完成。
从昨天下午起,在第三班、加代她们的会场里,也新贴出了如下的决议。
决 议
此次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是今年春季以来,公司方面推行的消灭劳动组合的计划所引起的,这从此次罢工的起因看来,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公司方面的这种挑战,毫无疑义,是我国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资本攻势的第一枪。而且,这些资产阶级在过去所犯的社会性的罪恶,直至今日,已成为不可掩饰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破绽;但是,他们却将此转嫁于工人阶级,而使其面临陷入失业与饥饿的深渊,不得不挺身而战。
目前,我国无产阶级必须认识到已面临这些虎狼般资本家的强大攻势的危险,因而自觉地认识大同印刷公司罢工的重大使命。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决议指示全国的加盟工会,对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集中全评议会的斗争力量予以支援,以期在愈益尖锐的决定性的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会场上,大宅部长正在伸出她圆圆的下巴颏,热烈地讲演着。这位信子女士和高枝是妇女部的一对演说家。
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着姐姐向会场里望去,只见大家的面庞活像一张张的透镜片紧紧地挤在一起。
她们望着这些已经坚持整整两个月斗争的脸,更觉得可亲。演说家的热情,和群众的眼睛,好像耀眼的火花缠绕着大家在飞舞,每当这火花在群众中爆发两三次,立刻就掀起骇浪般的叫声和掌声,震撼着会场。
高枝的脑子里,群众的面孔和自己的演说草稿正在相互纠缠,突然,传来警察的尖叫声:“停止!”――这时候,场内马上开始动摇,警察的佩剑急骤地响起来,但是,班长沉着的声音压住了骚动:“下边,我们来介绍妇女部委员春木高枝君。”
重新掀起了掌声。高枝在掌声中把妹妹留在休息室里,走上讲台。
“自从开始罢工以来,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三天――整整两个月的斗争。姑且不谈罢工的胜败,我们对于这样的资本攻势,以全身的斗志和团结精神,在我国劳动运动史上留下光辉的纪录,这不单单是为我们,为日本全国,而是为全世界无产阶级吐出了万丈气焰。”
演说的尾音被掌声吞噬着,她摇晃着短短的头发。她的习惯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边上摇晃身子,讲到热烈的地方,身体就好像要冲到听众面前一样。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宣传鼓动家,她掌握听众的心灵,比掌握情人的心灵还要巧妙。
她列举了在全体罢工团员之中发生的种种悲惨实例。她说,绝不能因为这点苦处而就心灰意冷,因为我们还要营救被关在狱中的牺牲者。
佩剑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警察警告说:“注意!”――她的话头受到了阻拦,气得鼓起腮帮子,眼里燃起怒火。
“但是,我们不能使牺牲者单单以牺牲者告终。光是徒然悲伤,那决不是有本事的,必须用我们的生命进行斗争,不叫牺牲者白白死去。”
几乎和“停止”同时,“逮捕”的命令也钻进愤然回过头去的高枝耳朵里。――跑上台来的警察抓住她的肩膀就往下拉。班长原想把人们拦住,但却迟了一步,大家都拥上讲台。大宅部长和加代也都从休息室里跑进来,一片混乱,眼睛、手、嘴、脚……都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但是,警察的快手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这混乱状态。
在一个立方形的洋灰桶的桶底,高枝坐着度过那抹杀了数理意识的无限漫长的时光。
这桶似的建筑物内部,是不分昼夜的。在这模模糊糊的、充满说不清是黄昏的幽暗还是黎明时分的微光的石箱里,有五六个人影在蠕动着。
好容易才能分辨出人脸的微光,是从高处的眼窝似的窗孔中流射进来的。
她们完全被隔离开来。大宅是不用说了,就连加代被押在哪里也都不知道。哪管是透过厚厚的水泥墙阴森地振动着的一点点声音呢,她都竖起耳朵倾听着,因为妹妹不是平常的身子呀!
监房里特别嘈杂。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妓女用她那尖嗓门儿没完没了地叨咕着,她那浮着白色尘埃的发髻,像偶人那折了的脖颈似的拖在脑后。这个眼色不安的妓女完全失掉了听众,所以才向刚进来的高枝开腔的。
监房里,除了另外一个皮肤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以外,还有一个老太婆,大概是患病的流浪人,身上盖着一块包袱皮,活像一根圆木棒,另外一个是一堆破烂似的少女。她们把腿伸向高枝身旁在睡觉。
老太婆除了喉咙不断地呼呼作响以外,真像一根圆木棒倒在那里似的,永远也不想动一动,看来她是在这个监房里的五个生命之中,最接近末日的一个了。妓女是惯犯,她说她每隔两三个月就被押二十九天。
“可是,这既然是我的职业,那不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她好像是这么坚决地相信着。
“说什么警察老爷呀,他们也都经不起咱们‘这个’呀,――尽管他们摆着满正经的面孔……”
她咧嘴笑着,有信心地做出种种丑态来,弄得连高枝这样的同性也都要移开视线。
外面,确是到了夜里,在水泥地上走路的看守的鞋声冲进冰冻了的走廊又被撞回,听来很响。
又脏又皱的棉被只能稍微搪搪寒气。妓女龇着黄色的虫牙,用特别做作的声音问高枝:
“你是在哪‘混事儿’的?”
看来,她似乎把高枝当作同行了。尽管高枝摇头否认,她也不相信:“不过,你年轻,‘混事儿’也好混。”
年长的妓女的口气变得怪伤感的:“我倒也不愿意过跟这个老太婆一样的晚年……”
被妓女回头望着的老太婆,为了耐寒,双手捂脸,曲膝蜷伏着。这个老太婆是这间监房里罪情最重的一个。她往医生家里放了火。这是因为医生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始终不肯为她唯一的孙子瞧病,听任他死去。她为了对医生进行报复,才这样干的。
老太婆是在失神状态和刺骨的苦痛之间盘桓着,当她抓着稀疏得都露出头皮的白发哭号的时候,就连稍有些痴呆的妓女也都张着口不再喘气。
老太婆从小就相信在寺院里看到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悔恨自己犯了这么值得责难的罪行,即便是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而不肯前来探视她在人世间唯一的光明――得病的孙子,她也还认为在人世间医生是正确的,企图进行报复而放火的自己是有罪的,――这是镂刻在她的心灵上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所下的论断。听见妓女这么说她,内心里又感受到新的责难。
“讨厌,又吵什么!”一身破烂的少女,伸脚蹬着高枝的膝盖,爬起来向老太婆叫道。
难办的是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根本还没看见过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除了在筑路工程用的水泥管里、空房子里或是这个拘留所里过夜之外,只知道白天到处寻找食物的流浪生活。
“啧,吵得人家睡不着!”
她叨叨咕咕地埋怨着又睡着了。在这样习惯了的地方,她是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理由的。
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了皮鞋声。高枝膝行至门口,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耳熟的声音。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确实是加代的声音。高枝全身都紧张起来。
一个穿黑色便衣的男人的后影,就在六尺多远的对面走廊里走动着。便衣像是在做冗长的说教,可是加代却在高声反驳着。
“啊!啊!痛啊!”
大半是被拧了胳膊,加代发出了惨叫声。高枝好似受到了沉重的冲击,用双手打着铁栏杆叫骂起来:
“鬼!恶魔!畜生!”
但是,回答却是威风凛凛的皮靴踢了一下铁栏杆。于是,就是这些,加代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便衣的脚步声也离得远了。
高枝一夜没阖眼。……黎明前的寒气从脚尖、踝子骨直冲到腰间。
天亮的时候,看守打开拘留所的门,挨个带她们入厕。加代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苍白浮肿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直到扯烂的衣服,都令人想到昨夜发生的惨事。
她咬着牙走出厕所,像晕船的病人似的用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厚厚的墙壁,支着身子转到走廊里来。看守的佩刀频频作响,催促她快走。
当走过两条灰色的隧道似的走廊,刚刚拐弯的当儿,就在眼前几乎就要撞到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啊!”
加代只是瞪起眼睛来伫立在那里。被牢牢地戴上手铐的宫池直挺挺地站着。他好似老了十年,完全变了样儿。
她没说出话来。宫池虽也动了动嘴唇,但不成声。紫色的痣斑在浮肿的颧骨上面,好像疮痂似的动了一下。
“干什么!”
霎时间,站在宫池背后的看守,用手推着宫池的后背。宫池的身体失去重心,肩头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往前晃了两三步。
这仅仅是在三秒或是五秒的瞬间发生的事。就这样,她和宫池都再没能回头望望。剧烈的激动使加代的心脏凝固了。
她也不知道姐姐被押到哪里。但是,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时耸着肩膀深深地呼吸着。
早饭,像鸟食一样从铁丝网间推了进来。四方盒子装的饭引不起半点食欲来。
加代用干巴巴的眼睛把饭盒凝视了一阵,就原封不动地从铁丝网间推了出去。
“畜生,我要死在这里!”
她无论白天夜里都滴水未进。
第二天早晨,大宅和高枝都被释放了。她们并未受到细致的审讯――当然,并没有什么应该审讯的。耀眼的阳光使她们感到眩晕,走到警察署后门的时候,遇见了拘捕加代的那个面熟的密探。
“请问,一个叫春木加代的姑娘释放了没有?”高枝抑制着满腹憎恨,故作谦恭地问。
“这可不知道哇!”密探冷淡地回答说,“不是我那班的。”
高枝感到为难了,如果可怜巴巴地说妹妹已经怀孕,那是不甘心的,而且这样作必然要说出宫池来。这时候,密探似乎是要摆脱高枝的执拗的纠缠,说:
“多半是已经回家了,也许是比你先出去的,快回家去看看吧!”
明知道这是敷衍,但也无法再往下追问了,她抱着一种侥幸的期望,迈步追赶大宅。
外面,有阿房和阿银等两三个人前来迎接,高枝辞别她们,急忙赶回家中。
但是,加代并没回来。
她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眼望着家中被捣乱的各个角落,呆呆地站着。
“加代怎么啦?”病人一开口就问。
她默不作声,连坐都没坐就又走出家门。
但是,即便是马上返回警察署,明明也是没人理睬的。到罢工团总部去托警察班的同志呢,在目前这种总是二三十人一起被逮捕的情况下,班上的人都特别忙,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高枝渡过千川桥,绕过几条胡同来到白山坡道底下,她知道 村是在这条坡道中段一所小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住的。
一进木格子门左面就是一个很陡的楼梯。她从熏得发黄的纸隔扇外面喊了一声:
“ 村先生!”
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沙哑的声音答应着,她拉开纸隔扇走进去。 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强打精神睁开肿起的眼睛,见是高枝,吃了一惊。
“啊,回来啦?” 村似乎是知道高枝和加代被逮捕的事,他问:“加代呢?”
高枝走近枕旁跪坐下来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妹妹若是普通的身体那还不打紧,不是‘那样’的嘛,――所以我也没有了主意,才来和您商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