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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太阳的街 [日本]德永直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1926年的10月,生活在“没有太阳的街”上的大同印刷公司的工人们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产业工人大罢工运动,斗争已持续了五十余天。以大同印刷公司经理大川和罢工团先进工人代表村和高枝等人为中心的对峙双方,相互展开一系列激烈的攻势: 大川为了集中力量对付罢工团,竟与事业竞争对手三菱财阀的首领涩阪串通勾结;村与高枝均为罢工团的领袖人物,共同为罢工作出贡献,又在罢工运动中产生了感情;公司为了加快镇压罢工运动,以破坏罢工的领导阶层为重点,捏造“大川公馆放火事件”,将罢工领导人全面逮捕,还不惜使用暴力手段将村袭击成重伤;在失去了领导的不利局面下,罢工团的工人们依然英勇地坚持战斗,使用各种手段奋力反抗并做出重大牺牲,工人积极分子宫池主动承担“放火未遂事件”的责任以致自首被捕,高枝的妹妹,怀孕的加代也牵连被捕,最终因受警察摧残而难产致死。持续了近三个月的大罢工,因公司的种种阴谋和破坏以及工人们难以忍受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而惨遭失败。然而,即使无法摆脱失败的噩运,工人们却依然团结一致,激昂地向未来走去。

【作品选录】

狂舞的寒风,从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两方面吹落下来,撞在一起,发出吼声打着旋从连檐房的屋顶上飞龙似的卷上天空。看来,这一排排的连檐房活像被雨淋过的狭小的硬纸壳匣子。

“来啦!喂!军粮来啦!”

在一号连檐宿舍的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一个身穿红衬裙的妇女把正在洗涤的尿布高高举起来吼叫着。

这位妇女发现一辆卡车穿过电车道,像马尾甩动似的跳着,向这条初晓的“没有太阳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驶过来,就把尿布抡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声喊叫着。

卡车上挂着一面熟悉的薄绸子旗,满载着米袋、酱油桶和大酱桶等。从连檐房里跑出五六个人来,里面有妇女,甚至连只穿一件薄睡衣的孩子们也都跑了出来。

“哪个,哪个?――那个,那个呀……”多事的阿辰婆婆钻到大家前面来大声叫道,“那是联盟的卡车,是关东消费合作社的卡车!”

这位连自己的姓名用汉字写了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当卡车驶过眼前时,她却记得飘扬着的旗子上的字形。

“万岁!”

卡车上两三个人举起了几只胳膊。

“万岁!”妇女和孩子们一起响应着,“喂,瞧瞧,商人们的店铺倒闭了,可咱们的消费合作社还是这样,太好了!”

这天早晨,加代和平常一样脸色苍白地钻出被窝。她近来经常梦见宫池,走进厨房,点上炉灶的火,洗过脸,但梦中见到的宫池的面影却还在脑子里浮动。

头晕、恶心,胸膛郁塞,尽管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但仍感到手脚发酸,几乎要解体一般。姐姐安慰她说这是怀孕的生理作用。加代想尽可能不给姐姐添麻烦;在要强的姐姐面前,她没有勇气一一倾诉内心的痛苦。

近来,她时而清楚地觉得胎儿在自己的下腹部蠕动着,甚至使她感到惊惶。一个月以前,连位置都尚未固定下来的肉块,现在已经固定下来,把下腹部塞得满满的,有时正在凝神思念宫池,突然就会感到胎儿在腹内蹬腿,使她孩子般感到惶悚不安。当她在会场和同事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在她那梳着桃割髻的、还带着稚气的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是困惑还是喜悦的忧郁的神色。

但这只是她在岗位上的一瞬间的现象,她时常被拉来在粮食班或是单帮队里顶别人的缺,并且在班里还有各种任务等她来完成。

从昨天下午起,在第三班、加代她们的会场里,也新贴出了如下的决议。

决 议

此次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是今年春季以来,公司方面推行的消灭劳动组合的计划所引起的,这从此次罢工的起因看来,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公司方面的这种挑战,毫无疑义,是我国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资本攻势的第一枪。而且,这些资产阶级在过去所犯的社会性的罪恶,直至今日,已成为不可掩饰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破绽;但是,他们却将此转嫁于工人阶级,而使其面临陷入失业与饥饿的深渊,不得不挺身而战。

目前,我国无产阶级必须认识到已面临这些虎狼般资本家的强大攻势的危险,因而自觉地认识大同印刷公司罢工的重大使命。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决议指示全国的加盟工会,对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集中全评议会的斗争力量予以支援,以期在愈益尖锐的决定性的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会场上,大宅部长正在伸出她圆圆的下巴颏,热烈地讲演着。这位信子女士和高枝是妇女部的一对演说家。

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着姐姐向会场里望去,只见大家的面庞活像一张张的透镜片紧紧地挤在一起。

她们望着这些已经坚持整整两个月斗争的脸,更觉得可亲。演说家的热情,和群众的眼睛,好像耀眼的火花缠绕着大家在飞舞,每当这火花在群众中爆发两三次,立刻就掀起骇浪般的叫声和掌声,震撼着会场。

高枝的脑子里,群众的面孔和自己的演说草稿正在相互纠缠,突然,传来警察的尖叫声:“停止!”――这时候,场内马上开始动摇,警察的佩剑急骤地响起来,但是,班长沉着的声音压住了骚动:“下边,我们来介绍妇女部委员春木高枝君。”

重新掀起了掌声。高枝在掌声中把妹妹留在休息室里,走上讲台。

“自从开始罢工以来,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三天――整整两个月的斗争。姑且不谈罢工的胜败,我们对于这样的资本攻势,以全身的斗志和团结精神,在我国劳动运动史上留下光辉的纪录,这不单单是为我们,为日本全国,而是为全世界无产阶级吐出了万丈气焰。”

演说的尾音被掌声吞噬着,她摇晃着短短的头发。她的习惯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边上摇晃身子,讲到热烈的地方,身体就好像要冲到听众面前一样。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宣传鼓动家,她掌握听众的心灵,比掌握情人的心灵还要巧妙。

她列举了在全体罢工团员之中发生的种种悲惨实例。她说,绝不能因为这点苦处而就心灰意冷,因为我们还要营救被关在狱中的牺牲者。

佩剑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警察警告说:“注意!”――她的话头受到了阻拦,气得鼓起腮帮子,眼里燃起怒火。

“但是,我们不能使牺牲者单单以牺牲者告终。光是徒然悲伤,那决不是有本事的,必须用我们的生命进行斗争,不叫牺牲者白白死去。”

几乎和“停止”同时,“逮捕”的命令也钻进愤然回过头去的高枝耳朵里。――跑上台来的警察抓住她的肩膀就往下拉。班长原想把人们拦住,但却迟了一步,大家都拥上讲台。大宅部长和加代也都从休息室里跑进来,一片混乱,眼睛、手、嘴、脚……都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但是,警察的快手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这混乱状态。

在一个立方形的洋灰桶的桶底,高枝坐着度过那抹杀了数理意识的无限漫长的时光。

这桶似的建筑物内部,是不分昼夜的。在这模模糊糊的、充满说不清是黄昏的幽暗还是黎明时分的微光的石箱里,有五六个人影在蠕动着。

好容易才能分辨出人脸的微光,是从高处的眼窝似的窗孔中流射进来的。

她们完全被隔离开来。大宅是不用说了,就连加代被押在哪里也都不知道。哪管是透过厚厚的水泥墙阴森地振动着的一点点声音呢,她都竖起耳朵倾听着,因为妹妹不是平常的身子呀!

监房里特别嘈杂。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妓女用她那尖嗓门儿没完没了地叨咕着,她那浮着白色尘埃的发髻,像偶人那折了的脖颈似的拖在脑后。这个眼色不安的妓女完全失掉了听众,所以才向刚进来的高枝开腔的。

监房里,除了另外一个皮肤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以外,还有一个老太婆,大概是患病的流浪人,身上盖着一块包袱皮,活像一根圆木棒,另外一个是一堆破烂似的少女。她们把腿伸向高枝身旁在睡觉。

老太婆除了喉咙不断地呼呼作响以外,真像一根圆木棒倒在那里似的,永远也不想动一动,看来她是在这个监房里的五个生命之中,最接近末日的一个了。妓女是惯犯,她说她每隔两三个月就被押二十九天。

“可是,这既然是我的职业,那不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她好像是这么坚决地相信着。

“说什么警察老爷呀,他们也都经不起咱们‘这个’呀,――尽管他们摆着满正经的面孔……”

她咧嘴笑着,有信心地做出种种丑态来,弄得连高枝这样的同性也都要移开视线。

外面,确是到了夜里,在水泥地上走路的看守的鞋声冲进冰冻了的走廊又被撞回,听来很响。

又脏又皱的棉被只能稍微搪搪寒气。妓女龇着黄色的虫牙,用特别做作的声音问高枝:

“你是在哪‘混事儿’的?”

看来,她似乎把高枝当作同行了。尽管高枝摇头否认,她也不相信:“不过,你年轻,‘混事儿’也好混。”

年长的妓女的口气变得怪伤感的:“我倒也不愿意过跟这个老太婆一样的晚年……”

被妓女回头望着的老太婆,为了耐寒,双手捂脸,曲膝蜷伏着。这个老太婆是这间监房里罪情最重的一个。她往医生家里放了火。这是因为医生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始终不肯为她唯一的孙子瞧病,听任他死去。她为了对医生进行报复,才这样干的。

老太婆是在失神状态和刺骨的苦痛之间盘桓着,当她抓着稀疏得都露出头皮的白发哭号的时候,就连稍有些痴呆的妓女也都张着口不再喘气。

老太婆从小就相信在寺院里看到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悔恨自己犯了这么值得责难的罪行,即便是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而不肯前来探视她在人世间唯一的光明――得病的孙子,她也还认为在人世间医生是正确的,企图进行报复而放火的自己是有罪的,――这是镂刻在她的心灵上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所下的论断。听见妓女这么说她,内心里又感受到新的责难。

“讨厌,又吵什么!”一身破烂的少女,伸脚蹬着高枝的膝盖,爬起来向老太婆叫道。

难办的是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根本还没看见过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除了在筑路工程用的水泥管里、空房子里或是这个拘留所里过夜之外,只知道白天到处寻找食物的流浪生活。

“啧,吵得人家睡不着!”

她叨叨咕咕地埋怨着又睡着了。在这样习惯了的地方,她是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理由的。

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了皮鞋声。高枝膝行至门口,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耳熟的声音。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确实是加代的声音。高枝全身都紧张起来。

一个穿黑色便衣的男人的后影,就在六尺多远的对面走廊里走动着。便衣像是在做冗长的说教,可是加代却在高声反驳着。

“啊!啊!痛啊!”

大半是被拧了胳膊,加代发出了惨叫声。高枝好似受到了沉重的冲击,用双手打着铁栏杆叫骂起来:

“鬼!恶魔!畜生!”

但是,回答却是威风凛凛的皮靴踢了一下铁栏杆。于是,就是这些,加代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便衣的脚步声也离得远了。

高枝一夜没阖眼。……黎明前的寒气从脚尖、踝子骨直冲到腰间。

天亮的时候,看守打开拘留所的门,挨个带她们入厕。加代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苍白浮肿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直到扯烂的衣服,都令人想到昨夜发生的惨事。

她咬着牙走出厕所,像晕船的病人似的用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厚厚的墙壁,支着身子转到走廊里来。看守的佩刀频频作响,催促她快走。

当走过两条灰色的隧道似的走廊,刚刚拐弯的当儿,就在眼前几乎就要撞到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啊!”

加代只是瞪起眼睛来伫立在那里。被牢牢地戴上手铐的宫池直挺挺地站着。他好似老了十年,完全变了样儿。

她没说出话来。宫池虽也动了动嘴唇,但不成声。紫色的痣斑在浮肿的颧骨上面,好像疮痂似的动了一下。

“干什么!”

霎时间,站在宫池背后的看守,用手推着宫池的后背。宫池的身体失去重心,肩头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往前晃了两三步。

这仅仅是在三秒或是五秒的瞬间发生的事。就这样,她和宫池都再没能回头望望。剧烈的激动使加代的心脏凝固了。

她也不知道姐姐被押到哪里。但是,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时耸着肩膀深深地呼吸着。

早饭,像鸟食一样从铁丝网间推了进来。四方盒子装的饭引不起半点食欲来。

加代用干巴巴的眼睛把饭盒凝视了一阵,就原封不动地从铁丝网间推了出去。

“畜生,我要死在这里!”

她无论白天夜里都滴水未进。

第二天早晨,大宅和高枝都被释放了。她们并未受到细致的审讯――当然,并没有什么应该审讯的。耀眼的阳光使她们感到眩晕,走到警察署后门的时候,遇见了拘捕加代的那个面熟的密探。

“请问,一个叫春木加代的姑娘释放了没有?”高枝抑制着满腹憎恨,故作谦恭地问。

“这可不知道哇!”密探冷淡地回答说,“不是我那班的。”

高枝感到为难了,如果可怜巴巴地说妹妹已经怀孕,那是不甘心的,而且这样作必然要说出宫池来。这时候,密探似乎是要摆脱高枝的执拗的纠缠,说:

“多半是已经回家了,也许是比你先出去的,快回家去看看吧!”

明知道这是敷衍,但也无法再往下追问了,她抱着一种侥幸的期望,迈步追赶大宅。

外面,有阿房和阿银等两三个人前来迎接,高枝辞别她们,急忙赶回家中。

但是,加代并没回来。

她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眼望着家中被捣乱的各个角落,呆呆地站着。

“加代怎么啦?”病人一开口就问。

她默不作声,连坐都没坐就又走出家门。

但是,即便是马上返回警察署,明明也是没人理睬的。到罢工团总部去托警察班的同志呢,在目前这种总是二三十人一起被逮捕的情况下,班上的人都特别忙,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高枝渡过千川桥,绕过几条胡同来到白山坡道底下,她知道村是在这条坡道中段一所小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住的。

一进木格子门左面就是一个很陡的楼梯。她从熏得发黄的纸隔扇外面喊了一声:

“村先生!”

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沙哑的声音答应着,她拉开纸隔扇走进去。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强打精神睁开肿起的眼睛,见是高枝,吃了一惊。

“啊,回来啦?”村似乎是知道高枝和加代被逮捕的事,他问:“加代呢?”

高枝走近枕旁跪坐下来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妹妹若是普通的身体那还不打紧,不是‘那样’的嘛,――所以我也没有了主意,才来和您商量呀。”

村在被窝里不安地移动身子。他开完最高干部会议,拂晓时分才回来,躺下来还不到两小时。他是劳农党书记,认识一个为他们服务得很好的姓樽井的青年律师。他说去求这个人帮帮忙。

“嗳,请,请……”

村睡眼地望着头上的高枝的面孔,格外结巴地说。但高枝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我要起来,请你把脸转过去一下。”

高枝的脸红了,――真是迟钝的人――她慌忙把身子转向门口纸隔扇那面,闻到背后这个鬼鬼祟祟地起床的赤身男子的体臭,把头低了下去。

等他急忙穿好衣服,连大衣都穿起的时候,她才回过头来说:

“您以为我是个大笨人吧?”

两人走出来,上了白山坡道,走到了西片街。背朝着电车路,在这高岗上的胡同里排列着庞大的住宅。

“阿高,拐过这个弯去,街角上,就是大川董事长的别墅。”

村用下巴颏从大衣领子里指着说。一座好像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城廓似的黑大门,威风凛凛地耸立着。他们避开盘桓在董事长公馆门前的密探,绕到后门奔向电车路。

沿着人造石的高高的石墙,高枝要从罩衣上面按着围巾小步跑路,才跟得上村。

“啊?”

她忽然停下来。不知从哪里弹跳着滚来一个橡皮球,撞在她脚上,落到墙下的小沟里去了。

“把球给拿上来!”

身旁,一个像是前来追赶皮球的可爱的女孩说。红色的皮球,是从这个后门里滚出来的。站在身旁的六岁上下梳刘海发的女孩,穿着奢侈的西装,长着一副丰腴的可爱的面庞,她再一次向高枝说:

“阿姐,把球给拿上来!”

这个女孩实际上是动着鼓溜溜的面颊和可爱的嘴角在命令高枝。这座后门千真万确是大川家的,那么,这个女孩是大川董事长的女儿,还是孙女呢?

高枝站定,紧紧地盯着这个骄傲的女孩。女孩抬起温暖的褐色呢绒上衣的袖子,用手指着,又在吩咐高枝――但是,当她触到高枝的冰冷的目光,马上就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去,脸上开始阴沉起来。

这时候,女仆走了出来。高枝不知是怎样想的,忽然强作笑脸,拾起红色的皮球来,走向女孩,殷勤地弯下腰去笑着说:

“啊,真乖呀,看,阿姐把球给你捡来了。”

肥胖的女仆站在情绪已经恢复过来的女孩身后行礼道谢。

“叫什么名字?悦子?啊,叫悦子呀。”

高枝竟用连自己都有些诧异的流畅的言词寒暄着,离开那可爱的骄傲的女孩,赶上已走去一百多米远、回头望着她的村。

“怎么啦?”

高枝急促地喘着气:

“那个女孩――她是董事长的孙女?”

她说着又回过头去盯着后门――方才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着呢。

“是的,那是大川唯一的掌上明珠哩!”

(李芒、刘仲平、李思敬 译)

【赏析】

1929年,德永直在当时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机关刊物《战旗》上成功发表了他早期的代表作《没有太阳的街》。这部长篇小说的横空出世,震动了当时的日本文学界,评论家们给予它高度评价,将其与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并称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双璧。这部小说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中首部以产业工人有组织、有领导的大罢工为题材的作品,它取材于德永直的亲身经历――1926年博文馆印刷厂第二次大规模的工人大罢工运动。德永直自始至终都参加并领导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大罢工运动,他在《没有太阳的街》中艺术地再现了当年斗争场面的种种细节和精彩画面,一幕幕日本工人阶级为反对剥削、争取生存的合法权益的生动场景被极具视觉冲击力地展现出来,与此同时,垄断资本家们罪恶的嘴脸也暴露无遗。尽管罢工的结果是失败的,但工人们留下的顽强斗争的精神和为革命献出宝贵生命的价值却是无法估量的。

在这里,特别摘录出来的“战线”这一章节的部分文字是整个罢工的劳资双方斗争的高潮部分。我们也许无法在此把握这次罢工的整个全貌,但是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许多生动的场景,深切地体会到常年生活在“没有太阳的街”的四万居民,都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和痛苦。为了清晰地再现这些场景,德永直采取了一系列异于日本传统文学的表现形式和叙述方式,这既是对当时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界号召对文学创作进行创新理论的响应,也是作者一种内心创作意念的外现――想要把隐藏在形式背后的事件内容的真实性和残酷性以一种更加动态鲜明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新颖的形式,一方面给人新奇的触觉,另一方面也营造了充溢着立体感的罢工场面,紧张的氛围深深吸引了广大读者,很自然地将我们带进了故事发展的高潮。

首先,德永直在“战线”一章中选择从“逮捕”场景切入,好像在故事的一开场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读者带到罢工运动的紧张局势中去。为此,他特意使用了一种在日本传统文学的写作方式上并不多见的形式――“多处使用动词”来显示自己的目的。“狂舞的寒风,从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两方面吹落下来,撞在一起,发出吼声打着旋从连檐房的屋顶上飞龙似的卷上天空。”这是本章开篇的几句话,只是对“寒风”的简单描写,就频繁出现了“吹落”、“撞”、“发出”、“打”、“卷”等五个动词。在动词不断重复出现的过程中,我们似乎能感觉到一种速率的张力,以一种猖狂狰狞、疾驰飞奔的姿态降临到“没有太阳的街”的又岂止是那“狂舞的寒风”而已,还有那些即将带着“逮捕令”前来的资本家张牙舞爪的帮凶们,而斗争双方的矛盾就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这只是“动词活用”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另一些动词画龙点睛式地巧妙运用在适当的场合,又为体现人物性格的形象性或加强场景画面的生动性增色不少。如“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着姐姐向会场里望去,只见大家的面庞活像一张张的透镜片紧紧地挤在一起”,这句中的“挤”字,如“大宅部长和加代也都从休息室里跑进来,一片混乱,眼睛、手、嘴、脚……都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这句中的“旋转”一词,又如“演说的尾音被掌声吞噬着,她摇晃着短短的头发。她的习惯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边上摇晃身子,讲到热烈的地方,身体就好像要冲到听众面前一样”,一句中出现的“吞噬”、“摇晃”、“冲”等一连串动词,都用得十分精妙,读起来人物的形象性、故事的趣味性也特别强。

除此之外,在《没有太阳的街》的创作中,作为一位工人阶级的艺术创作者,如何使这部小说更为广大的工人阶级所接受并喜爱一直是德永直思考的重点。于是,注重对“通俗化”和“大众化”创作方式的追求成为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因此,在粗读《没有太阳的街》的过程中,我们似乎会对作者在小说创作中流露出的语言缺乏锤炼的现象感到迷惑,对于作者随意使用日常生活中过于通俗的口语,甚至是一些十分粗俗的词汇感到不解,正如在“逮捕”篇的开场反复提及的“尿布”一词:“一个身穿红衬裙的妇女把正在洗涤的尿布高高举起来吼叫着。”“这位妇女发现一辆卡车穿过电车道,像马尾甩动似的跳着,向这条初晓的‘没有太阳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驶过来,就把尿布抡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声喊叫着。”对这位妇女的出场描写,德永直可以使用很多高雅的描写方式,而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将她设计为一个正在洗涤“尿布”,看到送军粮来的卡车就兴奋得情不自禁抡起“尿布”这样的形象呢?如果说从上文对德永直巧用动词的分析,我们足以肯定他是个运用语言的高手,那么,这儿我们似乎可以这么理解: 为了追求通俗化和大众化的效果,德永直宁愿牺牲对高雅语言的追求。这个抡着“尿布”大声叫喊的妇女就是千千万万个劳动工人中的一员,在小说中为工人读者们描绘出这样一个朴实自然的大姐形象,就是再现了工人真实的身边生活。仅仅看到运粮的车队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工人们,究竟生活在怎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也由此可见一斑。工人阶级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主力军,在革命的进程中他们渴望看到自己的平凡生活能够在小说中得到艺术的呈现,他们更渴望看到自己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革命精神能够通过文字得到永恒的定格。就好像在该段引文中,德永直为了追求通俗大众的效果,而刻意在小说中留下的“决议”文件所说的那样: 为了反抗罪恶,追求正当权益,工人阶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战,为争取胜利而不懈斗争到最后一刻。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便是,德永直在《没有太阳的街》中成功地运用了“蒙太奇式”拼接组合的电影思维方式。这种蒙太奇的思维方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统摄整部小说的创作,作者把许多看起来互不关联的局部场景,信手拈来地随意拼接起来,交错分离的碎片仿佛被硬生生地粘在了一起。但定睛一看,如果把这些局部放在宏观的大背景下作理解,又会发现一些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性,给人以一部完整电影的印象。选文的最后一部分从整体上看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蒙太奇应用场景的再现: 作者从对监狱环境的描写跳跃到对被关押者的描写上;本应继续完成对高枝心理状态的描述,却突然画面一转,切入了一组有关被关押在狱中的妓女和因放火烧医生家被捕的老太婆的精彩镜头;高枝刚想游离于故事的发展之外就被德永直一把拉回到主干道上去,妹妹加代受虐的恐怖场景通过高枝痛苦暴怒的咆哮声,以一种听觉的方式展现出来;高枝和工友的释放显得突如其来,高枝前往白山坡寻找村的场景,前文也并没有给出明显的提示,只是觉得镜头一拉,读者看到高枝被释放后回到了家中,又突然地来到了村家找村商量加代未被释放的事情;最为精妙的设计放在了这一节的最后,高枝在大川家的附近巧遇傲慢的大川的孙女并为她捡皮球,双方的阶级地位和性格特征都一览无余。所有的偶然分别看都显得蹊跷,但又都在最后一幕完结时成为了必然。我们通过这些零星的碎片看到了工人阶级悲惨的人生,看到了资产阶级残忍的暴虐,看到了劳资双方永远都不可能调和的矛盾。

在《没有太阳的街》中,人们永远无法忘记的是德永直对那条阴森晦暗,似乎永无天日的“山谷里的街”惊心动魄的描写,那条被遍地的垃圾和数不清的贫民窟堆积着的千川沟,每到雨期洪水泛滥时,常年生活在这里的四万居民便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危险,所有的故事都浓缩在这山谷深处的“没有太阳的街”。

(魏 丽)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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