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道院 [印度]普列姆昌德
【作品提要】
地主伯尔帕的哥哥刚死不久。伯尔帕的大侄子普列姆已四五年下落不明,家里还有小侄子葛衍纳及其妻子维德娅。由于葛衍纳贪婪、自私,伯尔帕只能和葛衍纳分开过。
维德娅的父亲是个大地主。一天,维德娅得到消息,说她兄弟骑马摔死。葛衍纳知悉后心中窃喜,以为自己将来继承岳父产业有望。他不仅勾引、调戏妻子的姐姐,还千方百计要剥夺哥哥普列姆对家产的继承权。
普列姆突然从美国回来,原来他在美国从事农业研究。回来后他在家乡找了块地方,自己动手搞农业实验。
勒肯普尔是葛衍纳家的佃户村,由于政府和地主加税加租,葛衍纳的管家高斯又欺压农民,结果被村民杀死。这时葛衍纳乘机诬陷普列姆煽动农民闹事,并向警察行贿,把普列姆和许多村民逮捕入狱。伯尔帕多方奔走为普列姆保释,愤怒的村民将受贿而不秉公执法的律师等人团团围住,险些酿成人命。幸而普列姆前来调解,自己却受了重伤。
后来,普列姆在医生和律师的帮助下,为被抓的村民申诉成功,村民们获释。普列姆的妻子希尔塔主动跟随丈夫到乡下,住进茅屋。葛衍纳的儿子马雅由普列姆收养,并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葛衍纳最终在悲痛和绝望中跳入恒河自尽。
在普列姆的教养下,马雅接近农民,很懂道理,并做了土邦的新王公。他在一次演说中把农民看做兄弟,并说他们是土地的主人。
两年后的一天,马雅又来到勒肯普尔村,询问村民的生活情况,村民们都说生活大有改善,整个村子成了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土地公有、村民共同劳动、丰衣足食的理想的“仁爱道院”。
【作品选录】
起初,希尔塔的话引起了葛衍纳的忧虑,但继而一想,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在这一事件里,普列姆肯定将成为被告,这样,希尔塔的恼怒也就丝毫无损于他。
葛衍纳暗自断定,在这方面他无须进行什么活动,全部安排会符合自己的心愿。警察局长出于私心会扩大事态,尽量使事情复杂化,并将竭力把全村的人都卷进去,而且,他无疑会取得成功。不管村里人多么齐心,但总会有告密者。警察局长肯定会搜查勒肯普尔土地管理办公室,那样就会从那儿查到我的两三封信,从信中可以证实哥哥对村民的同情和善意。在几封信中我都对高斯・汗说过,我不欣赏哥哥这种举动。当然,这是一个方面。也有可能村民们通过贿赂而脱身,警察局长只把默努赫一人送交法院。但是,在如此重大的案件中,谅必警察局长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他会竭力证实这起案件事关重大。由于哥哥怀有无所畏惧的民主思想,官方早就怀疑他了。警长也肯定会施加影响,以证实他是这个阴谋的鼓动者。如果控告成功,警长就会高升,也会有人主动讨好他。佃户们无力拿出一大笔钱来,警察局长也不会为一点点钱财而放弃自己更大的欲望。世上没有什么兄弟情谊,人活着都是只为自己。没有人为感情所支配而拿起斧子砍自己的脚,那是天大的笑话。
葛衍纳的估计完全被证实了。勒肯普尔的所有成年男子都被送交法院。因经不住缴纳重税的恫吓,比赛斯・萨赫成了告密者。对土地管理办公室也进行了搜查。一星期后又搜查了普列姆在哈吉普尔的住所,并拘留了他。
傍晚,葛衍纳带着女儿穆妮正要去散步,伊尔凡・阿里博士赶来告诉他这一消息。葛衍纳不由得大为震惊,眼里滚出了泪水。顷刻间,手足之情压倒了卑微的思想。然而,当他一考虑保释金的问题时,心情马上平静了。家里得知这一消息,顿时一片慌乱。希尔塔晕了过去,婶母赶来宽慰她。穆妮也跑进屋里,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大哭起来。
普列姆不常进城,很少结交城里的大人物,与贵族们往来也不多。诚然,一些学者在报纸上读到过他写的有关农业的文章,很钦佩他的才能。但他们认为普列姆是个多事的人,而真诚关心他的人中大都是院校学生、机关职员或农民。得悉他被抓的消息后,有好几千人跟在他后面去警察局,但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能为他拿出保释金。
消息传到伯尔帕耳朵里,他疯也似的跑到葛衍纳家里,对他说:“孩子,你可能听说了吧,全家的面子都丢尽了。”他哭着又说:“哥哥在天之灵,此时该是怎样的痛苦啊!我们不惜钱财所竭力维护的门第尊严竟然毁于一旦。天哪!哥哥一辈子都没登过法院的门;即便是家里遭了偷盗,也没去警察局报过案,让警察来家查看。而今天,他的爱子……怎么办?孩子,不能保释吗?”
葛衍纳对这种懦弱和惊恐很看不入眼,便说:“不知道。要看当局同意不同意了。”
“那为什么不去找当局?你还顾不顾自己的面子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我的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你在这一带的官员中不是很有威信吗?那些大人物对你是多么尊重?要等到哪一天才用这些人?难道还另有用处吗?”
“如果您的意思是让我去讨好那些当官的,请求他们宽恕,这我办不到。我不想往他们挖好的坑里跳。我凭什么去保释他?因为我很清楚,他不愿放弃自己的固习,还想把我也拉下水。”
伯尔帕长叹一声说:“哎,大神啊!这就是亲兄弟!想不到你的心会那么狠。你的亲兄弟在受难,而你却既不伤心,也不担忧。如果不是我力不能及,那我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的爱子在我面前受辱。”
对于叔叔的这种好心肠,葛衍纳很恼火。他认为,今天叔叔对他横加指责,是有意跟他过不去,企图贬低他在当局眼里的形象。然而,伯尔帕不是那种伪君子,他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家族的荣誉。他有着高尚的情爱,这种爱使他把热情待客看作是自己的荣幸,即使自己饿着肚子也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在他看来,财产就是用来维护尊严的,而不是为了专供自己享乐。伯尔帕立即回去,换了衣服,穿上长袍,缠好头巾,一身旧贵族打扮,准备去见地方长官。已是八点了,可他全然不在乎。在长官大人面前,他诉了多少苦,使用了多少能打动人心的言词来叙述自己种种不幸的遭遇,他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竭力奉承,甚至摘下头巾放在老爷脚上①,流着眼泪叙述自己家族的光荣史,证明它对国家是如何的忠诚。这一切倘被一个受过新教育的年轻人看到,一定会认为,这不仅可耻,而且可笑。最后,长官大人总算被说动了心,同意保释。不过时间太晚,当天不能办理。伯尔帕无可奈何地回到家里。他本来希望别让普列姆在拘留所里过夜,可还是落空了。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哥哥在天之灵,不知有多难过。有好几次,他都仿佛朦胧地看到哥哥站在门口哭泣。天哪!可怜的普列姆不知在受什么罪?也许是被关在一间狭小、阴暗而又臭气熏天的牢房里,正在不断地流泪。此时,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吃,士兵和看守正在欺侮他。不知警察是怎样对待他的?不知想叫他说什么?人要干了这种差使,就会变成禽兽。他的德亚先前是个多么和善的孩子。可是,从到警察局里工作后,他的性格就全变了,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在心上。如果我要是摊上什么事,他甚至也会向我敲竹杠的。普列姆也许不会听从警察的话,那他们就会加倍折磨他。哥哥曾是那样疼爱他,把整个身心都扑在他身上;而今天,他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
翌日,伯尔帕大清早就跑到官府。然而,有人告诉他,长官打猎去了。他又从那儿直奔警察局长的住处,可这位大人却还在睡梦中,十点以前是不可能会见他了。可怜的伯尔帕从这儿也同样失望而归。他忧心忡忡,慌恐不安,东奔西跑,一会儿到这个机关,一会儿又去另一个办事处,直到下午三点,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使他惊讶的是,连机关小职员都那样冷酷无礼!他们跟人说话没有顺当的时候,还出言不逊。最后,到了四点光景,地区长官才答应保释,但要交的保释金不是一两千卢比,而是整整一万卢比,并且要现钱。伯尔帕的心凉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步履蹒跚地朝家走去,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回到家中,他倒在床上思索起来: 上哪儿去弄这一万卢比?谁能凭信用借给他这么多钱?难道要用财产作抵押?是的,舍此别无他法。可是,家里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准会吵个没完!他想了很长时间。该吃晚饭了,老伴过来叫他。他用温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说:“我一点儿也不饿。”
他老伴说:“怎么能不饿呢?昨晚就没吃,今儿白天又没吃,难道你愁得命都不要了?那些该担忧的人,那些拐骗他财产的人,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可你反而连饭都不想吃,还让家里人也跟着你饿肚子。”
伯尔帕眼泪汪汪地说:“那怎么办,我已经不感到饥渴了。一个多么谦恭、文雅、温顺的孩子啊!他的形象总在我眼前晃动。这顿饭叫我怎么吃得下去?他在国外,也就把他忘了,不管他了;可是,现在怎能忍心看着这失而复得的宝石重又落在贼人之手呢?”
老伴说:“愿老天爷让每一家都能得到这样的孩子!他确实稚气得很,又单纯又温顺,还很重感情。看见他就让人感到高兴。对于傲慢两字,他从不沾边。不过,你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啊,走,去吃点儿!”
“要交一万卢比的保释金!”
“干吗不跟葛衍纳去说。嘴上甜,心里坏。得了普列姆一半财产,难道只供希尔塔一点儿吃穿就完事了?”
“跟他说什么呀?再说他听吗?他爱西方文明,那种文明主张孩子长大就与父母分开过。他所受的教育就是一个私字。如今他身上,什么怜悯、谦逊全都没有了。他成了欲望和感官享受的奴隶。”
“这么说,这些钱得由你来安排了?”
“怎么说呢,不得不去借债。”
“看来,你是非要亲手挥霍掉所分得的这一点点财产不可呀。我没见过,到手的钱又要交出去。算了,又得动那点地了。”
“土地是我的奴隶,而不是相反。”
“不管怎么样,我不让你去借贷,反正最后遭殃的是我们,弄得咱们家孩子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伯尔帕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说:“我并没有跟你商量,也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利。你可以昧着良心,我可不行。我的血还没有变色。孩子们命中注定该享福的,就会享福;注定该受罪的,想躲也躲不过。我不是他们命运的主宰。今天,如果是德亚出了什么事儿,哪怕是变卖了首饰也不会有人反对。在我眼里,普列姆和德亚之间没有丝毫区别。”
妻子又一次催促他去吃饭,伯尔帕却连声说:“不吃,不吃。”最后,妻子说:“今儿特地为你做了烤肉。要知道你不吃,我又何必让人做?”
一听说吃烤肉,伯尔帕的愁容顿时消失了。他急切地问:“谁做的?”
“儿媳做的。”
“那好,快端饭来。不饿也得吃上几口。”
饭后,伯尔帕重又陷入了悲愁之中。上哪儿弄钱去?可怜的普列姆今夜还得在拘留所度过。老伴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不准借债。而事实上,除了借债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一晚,伯尔帕又是通宵未眠。他打定主意,不管家里如何反对,他说什么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天一亮,他就去找商人迪那纳特,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迪那纳特是他的旧交,多亏了他,迪那纳特才成了地主。两人谈妥,立了字据。约摸十点钟光景,装有一万卢比的钱袋就到了伯尔帕手里。他是那样的高兴,仿佛这笔钱是从哪儿拣来的。伯尔帕喃喃地说:“先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您挽救了我家族的尊严。哥哥在天之灵也会赞扬您的。”
他从这儿直接到法院,交了保释金。此时,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孩子去赶庙会那样无比欢快。一想到哥哥的亡灵也许正被他的诚挚所感动时,他高兴得心里怦怦直跳。
十一点钟,勒肯普尔所有被告都戴着手铐,站在法庭上。数千市民都来观看这些奇特的人物,对默努赫更觉好奇,哪怕看上一眼也行。有人咒骂他,也有人说他干得好,对那些压迫者就该这样干。彼拉希神情恍惚地坐在法庭前的一棵树下。巴拉吉脸上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神情。德普特和杜克伦显得忧心忡忡。加迪尔竭力忍耐着,但是默努赫却由于羞愧和悔恨而显得慌恐不安。他不敢正视自己的伙伴们。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正是他使全村遭了殃。比赛斯・萨赫沮丧而又懊恼地站在离被告们稍远的地方。法警把他们围在中间,就像一群男女老少围着一些耍猴的。普列姆站在最后面,表情严肃、坚定。区行政长官兼司法官宣布:“普列姆・辛格尔已获保释。”
普列姆走到前面,说:“我感谢您对我的同情。但是,当我的这些无辜兄弟戴着镣铐站在这儿的时候,我决不能撇下他们不管。”
在法庭上旁听的数千群众惊奇地望着普列姆。伯尔帕伤心地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孩子,可怜可怜我吧! 你也想想我为你怎样地东奔西跑,想想自己家族的荣誉,也看看你那些愁眉苦脸的亲人!你的这一决定使我的心都碎了。”
普列姆含着眼泪说:“叔叔,对您父亲般的慈爱和真诚,我衷心感激。今天我才知道,人心可以是多么纯洁、崇高和仁爱。但是,失去了我,这些可怜的人就会丧失勇气,陷入绝望。所以,我跟他们在一起很有必要。在这儿我不感到有什么痛苦。我感谢圣灵,让我有机会来安慰和鼓励这些穷苦百姓。对您,我还有一个请求,您不必为我请律师,我自己可以证明我是无罪的。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您给这些无力说话的人请个律师吧。否则,他们可能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伯尔帕神情沮丧地跨出了法庭的大门。
两年后的一天,马雅・辛格尔骑马来到勒肯普尔,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清新、明快的景象。几乎家家的房子都有廊檐,檐下铺着宽大的木板;房屋的墙壁大都粉刷得白白的;茅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的瓦房;门口都建有喂牛的食槽,有几家门口还拴着马匹。过去的议事棚办起了学校,对面是一眼砖石砌的水井和一所济贫院。人们一见到马雅,就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不大一会儿就聚集了好几百人。马雅在苏库村长的庙前勒住了马。院子里百花争艳,春意盎然。村长坐在台阶上诵读《罗摩衍那》,周围坐着几个妇女,正专心静听。马雅下了马,走上台阶。
苏克达斯慌忙站起来,问道:“一切都好吧?是刚来吗?”
马雅――“是的,我想来看看你们。”
苏克达斯――“真是大恩大德!这是我们的福气,不出家门,就能见到主人。”说完,他赶紧回到家里,拿来一条毛毯铺在台阶上,又打来一罐水,掺上果汁。马雅洗手擦脸,喝了果汁。马雅正要卸下马鞍时,加迪尔・汗来了,并向他施礼问候。马雅说:“加迪尔先生,身体好吗?”
加迪尔――“托真主的福,我们常为您祈祷神明,保佑您人财两旺。今天就住在这里吧?”
马雅――“来时就有这个想法。”
不大一会儿,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加迪尔问:“孩子,最近,议会在干什么?想到我们庄稼人没有?”
马雅――“当然要想到!伯父和他的朋友们都在为你们尽力,有希望很快见到效果。”
加迪尔――“真主会保佑他们成功的。我们还怎么祝福他们呢?我们诚心诚意地为他们祈祷。现在农民的生活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孩子,就拿我来说吧,过去有二十比卡地,要交一百卢比的租子,每年还要拿出一二十个卢比送礼。如今总共才交二十个卢比的税金,也不用送礼了。过去粮食还等不及弄到家里,你们的管事、差人就硬从打谷场上过秤拿走。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粮谷满仓,欢欢喜喜地卖粮换钱。两年来,别的不说,光钱我都攒了三四百卢比,花一百五十买了两头牛,翻盖了房子,修建了房檐,现在家里已不用陶罐,而使上了青铜器皿。最大的变化是无人欺负我们了。早先交完土地税,最好是一声不吭地就回家,要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丢掉小命。如今可以专心祈祷真主了,先前每天祈祷也感到是个负担。”
马雅――“你的情况怎样,杜克伦・帕格德?”
杜克伦――“兄弟,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如今我们家也像个样儿了,可从前连牛马都不如。牛干完活回来,还能舒舒服服吃草睡觉。可人干完活回来,还得喂牛,之后又得去侍候管事,到夜里十来点钟走回家来,才能吃上晚饭。过去我种十五比卡土地,其中十比卡是上辈子传下来的,每年要交五十卢比的地租,五比卡是我租种的,要交六十个卢比的租子;现在十五比卡地,总共才交三十卢比,也不再服劳役和送礼行贿了。两年之内收入了三四百卢比,花一百买来一头洋种奶牛,债也还清了。”
苏克达斯――“你怎么不说还买了手鼓、风琴?还打了一眼水井,干吗瞒着不说?兄弟,从前他可是塔古尔神的忠实信徒。一次抓去服劳役,回来就拿塔古尔神出气,把神像打了个粉碎。现在他又开始对塔古尔神顶礼膜拜了。敬神用的东西也都是他买的。”
杜克伦――“瞒着干什么?谁想瞒主人,这可全托他的福啊!”
马雅――“这些话要是让伯父听到,他该多高兴啊!”
格鲁――“兄弟,说真的,我算是赶上了,一个叫化子竟变成了皇帝。过去我有六比卡地,全是租种的,要交七十二个卢比地租,还得常常央告高斯・汗别收回我的地,同时还要送五十卢比的礼,对那些跑腿的也得送人情。现在总共才交九卢比地租,两年之内就混出个人样儿来了。过去住草棚,现在盖起了瓦房。以前常常提心吊胆,怕有人在管事面前说我坏话,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我打心眼里颂扬您。”
马雅对苏库村长说:“你的地大概都是雇人种的吧?你成天敬神,哪还有空种地?”
苏库笑着说:“兄弟,我现在还种地干什么。我就希望这么敬敬神来离开人世。我的四十比卡土地全给了那些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了。这样,过去打短工和因服劳役连工也做不了的七八户人家,现在都过上了好日子。我自己靠化缘为生。是啊,在本村化缘就足够了,不用为填饱肚子而到别的村去。讨得的食物还能供常来这儿的二三个出家人吃饱呢。”
马雅――“今天怎么没见到比赛斯・萨赫?”
苏库――“可能是干什么事去了。他比过去强多了,店铺也扩大了,银钱上的恼人事也少了。从前借他一个卢比,所付利息不得少于一安那,结果怎么样?从多少农民那里连一个小钱利息也拿不到,本都收不回来,他就用增加利息的办法来报复。现在只收百分之一的利息,也不再怕谁借钱不还了。小铺生意兴隆。营房也早已撤了。如今村里的人是财大气粗,谁也不敢欺负,有哪一户出现亏空,村里人就能给他补上。”
这时巴拉吉头裹丝巾,身穿短外衣,骑着马来了。一看到马雅,立即滚鞍下马,向他施触足礼。他现在是本地区代表大会成员,现在刚参加完会议回来。
马雅笑着问道:“委员先生,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巴拉吉――“托老爷的福,一切都好!您可好?我刚开完会回来,会上好一通争论,还是那个问题。”
马雅――“今天讨论什么?”
巴拉吉――“又提起了派差服役的事,争论得很激烈。我提议,区里的任何官员都不准到农村抓差,比如担水、割草、扫地等。如确需粮饷,他可以去找村长,并要按市价折款。对这个问题两位税收官和几位官员大为恼火,说什么这会使政府工作蒙受很大损失。我很坦率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政府工作不应给老百姓增添麻烦和使他们受辱,政府方面受点损失也无妨。可笑的是,几个地主也站在官员们一边,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最后,我的建议被通过了,看区法官怎样裁决吧。我还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即成立一个议订物价的混合委员会,主要由商人参加,而不是由税收官提起笔来随心所欲地乱写,这个提案也通过了。”
马雅――“我祝贺你取得了这些成功。”
巴拉吉――“这全托您的福。从前这里连份报纸都见不着,现在订了好几份大报,明早我让您看看我们的阅览室。村里人每月交一两个卢比作经费。先前我们想大伙儿凑钱订报,却遭到全村反对。以前当哪位官员来视察时,管事先生立即就跑到他面前告我的状。现在托您的福,全村都安居乐业。你在别的村看不到普萨和穆吉弗普尔这两种高产小麦吧?现在我们联合起来,从那两个地方要来了种子,完全有希望增产五成以上。过去这里害怕种棉花,如今我从马尔瓦和纳格普尔要来了种子,分给大伙儿种,收成可不赖。这一切对那些连肚子也吃不饱的贫苦农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候把一年的收成都要送给地主和高利贷者。”
说着说着,便到了吃饭时间,人们开始回家吃饭。马雅也吃了牛奶泡薄饼,喝过牛奶,就在那里躺下休息。不一会儿,人们吃完饭又来了,便开始了余兴节目。格鲁唱了一支曲子;加迪尔朗诵了两三首诗,接着又朗读了《罗摩衍那》;苏克达斯念了格比尔②的颂诗;格鲁还表演了哑剧,足足闹了两三个钟头。马雅也兴致勃勃,讲了几个有趣的故事,人们被他的甜美的声音吸引住了。
突然巴拉吉说:“老爷,你没听到有人告发佩九吧?今天这个案子判决了。他闯进邻居老太太家去行窃,被判三年徒刑。”
德普特・辛赫说:“太好了,再打他一百鞭就更好了。他可坑苦了我们。”
马雅问:“关于宾达和格达尔也有消息吗?”
巴拉吉说:“有,宾达就住在这里,为了他的生计,我们让他当了司秤人,格达尔当了警察。”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人们才散去。马雅・辛格尔高兴得简直像走进天堂一样。
那些利欲熏心、想入非非的人,怎能得到这种幸福、欢乐和心灵上的愉悦?
(周志宽、韩朝炯、雷东平 译)
注释:
① 一种最尊敬的礼节。
② 印度15世纪到16世纪著名宗教诗人。
【赏析】
普列姆昌德是印度印地语小说家,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或偏远小镇度过的,生活经历之平凡“犹如平坦无奇的平原”。在他的小说中,最常见、基本的主题,是农民的苦难。
普列姆昌德生活和创作的时代,是东西方文化在印度冲撞得最激烈的时代,他亲眼目睹了西方殖民主义入侵后印度农村发生的种种变动,十分了解农村各阶层――农民、地主在这种冲撞中的复杂心态。他的小说大多从各个方面表现了东西方文化冲突这一重大的时代主题。
《仁爱道院》是普列姆昌德早期创作的代表作,也是作者描写农村生活的第一部作品。小说中着重描写大地主伯尔帕的两个侄子葛衍纳和普列姆兄弟对待农民的不同态度和所走道路的分歧,反映了印度农村中尖锐的阶级对立。
少壮派地主葛衍纳受过高等教育,接受了西方思想,他贪婪、自私、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正是近代西方文明观念培养出来的人格。他从叔父手中夺取了祖产,又同官府、警察、包税人勾结在一起,使用种种阴谋手段,敲骨吸髓,残酷地剥削和欺压佃户农民,因此遭到农民的激烈反抗,最后身败名裂,投入恒河中自尽。
与他相对的是他的哥哥普列姆,他从美国学习农业回国后,放弃土地和财产,站在农民这一边,与农民同甘共苦,并为了拯救他们作了种种努力,最终建立起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劳动、人人享受劳动成果的太平盛世――仁爱道院。小说指出了农民苦难的主要根源是封建土地制度,解决的方法是对印度传统农业经济模式的改良,最终实现土地公有、共同劳动、丰衣足食的理想的“博爱新村”。
小说在这样宏大的东西方冲突的背景下刻画了葛衍纳和普列姆这一对兄弟的形象。
葛衍纳在作品中是一个被否定的形象。在他与叔父伯尔帕的冲突中,体现了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围绕着传统大家庭的分合,叔父伯尔帕把家庭荣誉、亲人之爱看得高于一切,极力维护家人的和睦与团结,而葛衍纳却漠视亲人的和睦与团结,把亲属作为财产的竞争者而加以排斥。他先是通过分家,占有较多的家产,在哥哥普列姆回国以后又玩弄手段,企图永远霸占哥哥应得的财产。正如上述第二十三章选文中叔父伯尔帕说的:“他(指葛衍纳)爱西方文明,那种文明主张孩子长大就与父母分开过。他所受的教育就是一个私字。如今他身上,什么怜悯、谦逊全都没有了。他成了欲望和感官享受的奴隶。”而葛衍纳也很明确地意识到他与叔父之间的分歧所在。他对叔父说:“对生活,我和您有不同的看法。您崇尚感情,我尊重思想。由于害怕被人责难,您只好在每一个冤屈面前忍气吞声;我注意独立思考,不愿为舆论所左右!人就是要舒舒服服地活着,这是我的信条。假如说这是利己主义,加以嘲笑和指责,那我将用脚把这种见解踩个粉碎!……您那一套待人接物的死规矩已不合时宜,当今的时代充满竞争。我们想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那就必须竭力使自己适应那种新的强者存、弱者亡的生活准则。”葛衍纳这种生活观念的核心显然是近代西方工业文明所产生的物质主义和生存竞争的原则,它与印度传统农业文明是格格不入的。
而葛衍纳与兄弟普列姆的冲突更是体现了两种社会理想的冲突。普列姆出过国,也受过新式教育,他的思想性格与弟弟葛衍纳形成对照,乃是作者理想的化身。普列姆一出场就对西方文明发表一番见解,肯定美国的民主气氛,批评那里对财产和权利的疯狂追逐,进而强调了在印度必须组织起来,消灭社会不公。他对传统的印度村社文明怀有深切的情感,力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恢复协调一致、彼此帮助、互依互存、互敬互爱的大集体生活,也就是把传统的村社生活加以改良使之继续完善和存在。而葛衍纳却力图打破这种温馨平和的村社文明,他向农民增加地租,根本不管农民的死活,并剥夺了村里那一直属于村民共有的牧场和池塘,于是导致了一场可悲的流血事件,葛衍纳的管家被村民杀死,全体男性村民被逮捕关押。在上述第二十三章选文的描写中,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了这种受过西方近代文明教育的新式地主要比旧式地主更加残酷无情。
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普列姆始终站在弟弟葛衍纳的对立面,为农民的利益奔走呼号,鸣冤上诉。在上述第二十三章的冲突中,普列姆与全体男性村民一起被拘留关押。而当叔父伯尔帕用一万卢比为他交了保释金,法警已宣布普列姆获保释的时候,普列姆为了全体村民的释放而坚决地拒绝了。他对伯尔帕坚定地说道:“我感谢您对我的同情。但是,当我的这些无辜兄弟戴着镣铐站在这儿的时候,我决不能撇下他们不管。”他请求伯尔帕“给这些无力说话的人请个律师”,否则,“他们可能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葛衍纳和普列姆两兄弟间的矛盾冲突和分化,正是近代印度社会内部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发生冲突与分化的一个缩影。
在作品结尾处作者为我们描画了一个农民理想的“仁爱道院”,这个“仁爱道院”明显受到了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书中也有这样的描述)。因为从小说强烈要求废除地主和官吏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要求消灭社会不公之类的描写,可以感受到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但小说所表现的社会理想并非社会主义,它带有某种空想性和虚幻性。
《仁爱道院》在艺术上的特点,首先表现为现实主义的广阔真实性。但作者并非为广阔而广阔,而是包含着自己的创作意图的。小说透过三个地主家族,获得了一种立体图感,使读者明显感到,在勒肯普尔村所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孤立的,而是带有普遍意义的。
其次,《仁爱道院》中的人物,大多具有较鲜明的个性。如在上述第二十三章选文中,当叔父伯尔帕听到普列姆被警察拘留关押时,他疯也似的跑到葛衍纳家里,对他说:“孩子,你可能听说了吧,全家的面子都丢尽了。”“天哪!哥哥一辈子都没登过法院的门;即便是家里遭了偷盗,也没去警察局报过案,让警察来家查看。而今天,他的爱子……怎么办?孩子,不能保释吗?”而葛衍纳对兄弟的被拘押毫不关心,更不在乎所谓的“面子丢尽”。作品一开始,辛格尔・伯尔帕家族的两代人――新式和旧式地主发生了争吵,葛衍纳指责叔父伯尔帕说:“你们把自己这辈子毁了,成千上万的钱叫你们挥霍掉,就知道好客和死要面子。”伯尔帕却反驳说:“我们没有过奢侈的生活,只是在维护家族的声望。而你疯狂追求的才真正是奢侈。我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名声,家里哪怕断炊,可是一旦有客人来,我们仍然要好好招待。你倒好,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肚子,自己的欲望,自己的享乐,这不是兴家而是败家的征兆。”通过这一番争吵,新旧两种地主不同的教养和人生态度、精神品格,就鲜明地凸显出来了。
第三,《仁爱道院》中作品的语言体现了普列姆昌德语言的特点: 朴实无华,自然流畅,农村习惯用语十分丰富。譬如在上述第二十三章选文中, 葛衍纳知道普列姆将被拘留关押,并没想着怎样去解救,而是认为“世上没有什么兄弟情谊,人活着都是只为自己。没有人为感情所支配而拿起斧子砍自己的脚”。又如伯尔帕到法院为长侄普列姆交了保释金后,“此时,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孩子去赶庙会那样无比欢快。一想到哥哥的亡灵也许正被他的诚挚所感动时,他高兴得心里怦怦直跳”。
(谢家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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