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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马丁・杜・加尔《蒂博一家》

发布时间:2023-04-29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蒂博先生是巴黎名人、荣誉勋章获得者,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长期经营社会慈善教育事业。妻子早年去世,留下两个儿子。蒂博先生对他们充满期待,按照自己的意志培养他们。大儿子安托万是个有才干的年轻医生。小儿子雅克有写作的天赋,却桀骜不驯,经常反抗父亲的暴虐与虚伪,及学校死板僵化的教育氛围。14岁那年,雅克和好友但以理・丰塔南一道离家出走过。中学毕业他考进名校巴黎高师,但开学前夕又突然神秘失踪。3年后才发现他在瑞士洛桑参加了左派的反战组织,因父亲病故才重返巴黎,并和少年时代的心目中的恋人、但以理的妹妹珍妮相爱。他想把珍妮也带到瑞士参加反战运动,珍妮因须照顾年迈的母亲,在最后一刻拒绝。一战爆发,安托万应征入伍,受伤失去双腿。雅克坚持反战,同运动内部的悲观情绪展开斗争,最后在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落入法军手中,误被当作敌方“间谍”打死。珍妮母女则把两家别墅改成医院,和蒂博先生的养女吉赛尔一道继续从事慈善事业。雅克和珍妮的遗腹子若望-保罗由安托万全力抚养,安托万在临死前表达了祝愿,希望蒂博一家的第三代完成父辈未能完成的一切。

  【作品选录】

  珍妮好像松了口气,把她的小狗放到地上,两人又向森林走去。他们一起感受着同样的激动,就觉得更亲近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雅克说,“您刚才喊叫的时候的那面容和声音!”

  “我真蠢,很神经质。我喊什么了?”

  “您刚才喊:‘它要死了!’您看,您看见狗被车轧了,变成了一摊肉泥。这十分可怕。但真正的苦恼是在这以后才开始的,也就是说,在那个悲剧的时刻,那个活生生的畜生忽然躺下来等死了。最使人悲痛的是这种转化,生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虚无。您说对不对?我们都对这一时刻感到恐惧,一种神圣的恐惧,这种恐惧随时都会苏醒……您时常想到死吗?”

  “想……就是说,也不想……不太常想。您呢?”

  “我呀!差不多无时不想。我是说,我一思考什么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归结到死这个问题。不过,”他灰心丧气地说,“反复想也没有用。这是一种想法……”他没有说完,涨红着脸,显出忿忿不平的神情,几乎很美,在他那张脸上,对于生的焦躁不耐混杂着对于死的恐惧。

  他们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接着她怯声怯气地说道:

  “您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联系――可是,我想到一件事,但以理也许对您说过,我第一次看见大海的事。”

  “没有,您说吧!”

  “嗳,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岁。有一次,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出门,到特里堡①去接但以理。他给我们写信要我们在某个站下车,站名我记不得了。他坐着运货马车来找我们。为了不让我在偶然拐弯的时候逐渐看见大海的全貌,就把我的眼睛扎了起来……真蠢,对不对?……过了一会儿,他让我下了车,牵着我走。我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我感到一股暴风吹打着我的脸,我听见阵阵呼啸,阵阵咆哮,一种凄厉的轰鸣。我怕得要死,请求但以理放开我。最后,我们走到了悬崖顶上,他悄悄走到我身后,解开了布条。于是,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茫茫大海: 大海在岩石之间翻腾,就在我脚下,几乎是陡立着;大海就在我四周,一望无际。我简直呼吸都停顿了,倒在但以理的怀里,几分钟之后,才醒过来。于是,我就哭呀哭……只好把我送回家去,安顿我睡下,我发起烧来了。妈妈很不高兴……可是,现在,您知道吗?我一点也不遗憾。我觉得,我认识了大海。”

  雅克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面容像现在这样: 忧伤不复存在,无羁的目光稍稍显着点怪异。突然之间,这股火焰又熄灭了。

  雅克逐渐发现了一个完全不熟识的珍妮。有时含蓄收敛,有时又狂暴炽烈,仿佛是个水量充沛、但淤窒不流的泉眼,只在某些瞬间,才找到了出口。他也许正是在这里触摸到了她天性忧郁的秘密,就是这个秘密才给她的脸加上一层内心生活的反光,才使这脸上瞬间的微笑价值千金。忽然,他又感到难过,想到这样的散步快要结束了。

  他们走过森林中一座古旧大门的门洞。他忽然说道:“您不忙吧!我们一起再转个大圈吧!我敢打赌,您还不认识这条小路。”

  一条沙径,踩上去很松软,一直通到树林深处,开始时宽宽的,两边长着草,以后越来越窄。在这一段,树木长得不好,在纤弱的枝叶中间,到处漏进来天光。

  他们往前走着,都没有说话,不过,并不觉得局促难受。

  “我是怎么啦?”珍妮想。“他完全跟我以前想的不一样,他是……他是……”可是她找不出一个满意的形容词。“我们俩多么相像啊!”她怀着明确和喜悦的感情突然发觉到了这一点。随即,她又有些不安了:“他在想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想,他浸沉在美妙的、无所思念的舒适之中。就在她身旁走就够了,此外他没有任何需求。

  “我让您看的,是树林里最难看的地方,”他终于小声说道。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她一阵战栗。他们一同感到,刚才的这阵静默对于他们俩模模糊糊想到的事情来说,有一种很大的重要性。

  “我看也是,”珍妮回答。

  雅克踩着裸露的土地说:

  “连青草都不长,只有狗牙根。”

  “我的小狗在大嚼美餐哩,您看!”

  他们随口闲谈着,对他们来说,每句话的意义都完全改变了。

  “我喜欢她那衣服的蓝蓝的色调,”雅克想道。“为什么这种稍带灰色的淡蓝颜色对她那么相称呢?”随后,没有做任何准备,他突然说道:

  “我告诉您,我往往显得愚蠢,就是因为我不能把我的注意力从我内心的感觉上移开。”

  珍妮说,她以为这就是回答他的话:

  “跟我一样,我差不多随时都在梦幻之中。我喜欢这样。您也这样吗?我的梦只是我自己的,不必与人分享,我觉得这样很愉快。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我太明白了,”他说。

  一丛犬蔷薇的花枝横在小径上,其中一条枝上还结着几颗小浆果。雅克真想把这些花枝奉献给她:“给你花、果、枝和叶。还有……”他站住了,看着她。他不敢。走过了花丛,他想道:“我的文学气质太强了!”

  “您喜欢魏尔伦吗?”他问。

  “喜欢,特别喜欢他的《智慧》,但以理从前非常喜欢。”

  雅克轻声背诵:

  “女人的美丽,她们的弱点,那白皙的手,

  时常做好事,但坏事也完全能干……”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您喜欢马拉美吗?我有一部现代诗选,选得还不错,我下次带给您好吗?”

  “好。”

  “您喜欢波德莱尔吗?”

  “不太喜欢。他很像惠特曼。不过,波德莱尔的作品我知道的不多。”

  “惠特曼的作品您看过?”

  “但以理去年冬天给我念过,我感觉得到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惠特曼。可是我……”(他们俩都想到刚才说的“不纯洁”这个词,雅克想道:“她多么像我呀!”)

  “可是您,”他又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您不像他那么喜欢惠特曼?”

  她低下头。他说出了她想到而没有说出的,她感到特别高兴。

  小径又变宽了,通到一块林间的空地。在两棵虫子蛀空的橡树之间,有一条长凳。珍妮把她柔软的大草帽往草地上一扔,坐了下来。

  “有时候,看到您和但以理这样亲密,我几乎都感到奇怪。”她主动告诉了雅克,仿佛她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呢?”他微笑了,“是因为您觉得我跟他不一样吗?”

  “今天,特别不一样。”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草坡上躺下来,低声说:

  “我和但以理的友谊……他有时候跟您提到我吗?”

  “没有……可是,也提过,一点儿。”

  她脸红了,不过,他并没有看她。

  “啊,”他嚼着一根草茎说,“现在,这种友谊已经是一种平稳的感情,是平静下来了。以前从来不是这样。”他停住嘴,向她指了一下一只蜗牛,被阳光照得像玛瑙一样透明,在一茎草尖上迟迟疑疑地摇动着它那胶冻似的两只触角。他又直截了当地说:“您知道,我在中学时代,常常整整几个星期觉得自己要发疯了,因为可怜的脑子里混乱的东西太多,而且总是那样孤单!”

  “可是,您那时候跟您哥哥生活在一起呀!”

  “幸亏是这样,而且幸亏我那时非常自由。否则,我想我真会疯的,真的……再不然,我早逃掉了!”

  她想起他们逃到马赛的事,生平第一次多少带了点宽容。

  他用阴郁的口气说:“我觉得自己不为人所了解。谁都不了解我,甚至我哥哥,甚至但以理,他也时常不了解我。”

  “正跟我一样,”她想。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对中学里学的功课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我读呀读呀,像个疯子似的把安托万所有的藏书都读完了,把但以理能借给我的所有的书也都读完了。差不多所有的现代小说,不论是法国的、英国的和俄国的,都看过了。您真不知道这样读书使我多么精神振奋!可是,以后,我又觉得一切都讨厌得要命: 无论是功课、吹毛求疵的作品,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生们宣扬的道德信条。我生来就跟这些东西格格不入!”谈到自己的时候,他一点自满都没有,然而,他也像任何能干的年轻人一样,对自己十分自信。他想象不出,除了在这样一双专注的眼睛的注视下剖析自己,还能有什么其他更为真实的享受。他这种愉快很有传染性。他继续说道:“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给但以理写了几封长达三十页的信,一写就是一整夜!在这些信中,我把白天感受到的激情,特别是我的仇恨情绪都尽情倾诉出来。啊!现在我不禁要哑然失笑……不!”他两手捂住额头,又说,“这些,当时使我很痛苦,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这个!那些信,我从但以理手里又要了回来,重读了一遍。每封信都像是一个疯子在清醒的一刹那所作的自白。每隔几天,我就写一封,有时,只隔几个钟头。每封信都是爆发,一种内在危机的爆发,每一次危机往往都与上一次危机矛盾。这是一种宗教信仰危机。因为,我有时候拼命读《福音书》,或者《旧约》,下次又热衷于孔德的实证主义了。我读完了爱默生的作品之后,还写了一封信哩!各种青春期病症我都有: 严重的达・芬奇狂,夸张的波德莱尔狂!就是缺乏坚持不懈的热情。早上,我是个古典主义者,晚上,又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我在安托万的实验室里,把马雷伯和布瓦洛的作品都偷偷地付之一炬。我一个人干着,还魔鬼似的哈哈大笑!到了第二天,我觉得凡是文学的玩意儿都一文不值,令人作呕。我从头开始钻研几何,下决心一定要发现新的定理来把一切既定概念统统推翻。然后,我又变成了诗人。我为但以理写了一些颂歌,一口气写出一百行诗体信,几乎没有涂改。”他突然镇静下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用英文,全部用英文极其认真地写了一篇八十页的文章,论述‘个人的解放与社会的关系’,英文叫做: The emancipation of the individual in relation to Society!这篇文章我还保存着哩!您等一等,这还不算,还有一个序言,固然很短,却是用现代希腊文写的。”(最后一点并不是事实,他只能记起来他曾经要写这篇序言。)他哈哈大笑起来。“不,我并没有发疯!”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口气是半严肃半玩笑,不过并没有自傲的意思:“不管怎样,我跟别人都不同……”

  珍妮抚摸着小狗,思索着,先前已有很多次,她想象中的雅克就是这样一个令人不安,甚至是危险的人物!尽管如此,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他不再叫她害怕了。

  雅克躺在草地上,向前望着。能这样痛痛快快地说一阵,他觉得非常高兴。

  “树阴下面很舒服,是不是?”他懒洋洋地问道。

  “是的。几点了?”

  他们俩都没有带表。大花园的边界离这里很近,他们不用急着回去。从坐着的板凳上,珍妮可以望见她所熟识的那两棵栗树的树梢,再远一点,是看林人小屋旁的那棵雪松,黑色的长枝一直伸展到青天。

  小狗挨着她的裙摆站了起来。珍妮对狗弯下腰去说道:“但以理向我念过您的诗。”她避免把身子转向雅克那一边。

  他不做声,她感到奇怪,就决定看他一眼。雅克连布满了发绺的头发根都涨红了,狂乱的眼光四处转动。她的脸也红起来,叫道:

  “哎呀!我不该告诉您的!”

  雅克已经为他的激动后悔了,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一想到别人,也就是珍妮,可能根据他年轻人胡乱写出的诗句来评价他,他就受不了。他很明白,他从来没有机会一显身手,任何事情上都没有机会。所以,他就更加疑心重重,因为这正是他终日深感痛苦的事情。

  “我的诗,毫无价值!”他粗鲁地说。(她并不反驳,甚至连手都没有摆一下,他因此对她很感激。)“如果只看……就会把我看得太低了。”他终于叫了出来:“啊!那些人,有谁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个烫人的话题,是在珍妮面前谈到的,自己又是这样孤独,因此他心中更是激动万分,觉得嗓子梗塞,两眼刺痛,仿佛真要痛哭一场。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您看,这就好比是人们祝贺我考取了高师!您知道我对这事怎么想的?我感到羞耻!对了,羞耻!不仅因为考取了而羞耻,还因为我竟然接受了……所有的那些……评价!啊!您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吗?他们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看的都是那几本书,书,书!总是书!我居然必须去乞求他们的……我!我向……屈服……啊!我……”他找不出词语。他自己感觉到这种怨愤并无充足的道理,但是,他那一套推理,真正的推理十分强烈,深深地在心里生了根,一时难以清除,也不能讲明。他喊道:“啊!这些人,我全都瞧不起!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更瞧不起我自己!永远,我永远不能……我不能原谅这一切!”

  她看到他大怒,她就更加控制住自己。另外,她并不十分了解雅克的想法是什么,看到雅克经常表示出一种莫明其妙的怨愤,并且总说不肯原谅,那么,他大概受过很多痛苦吧。然而,在这方面,他跟她多么不同啊!――他对未来,对未来的幸福充满信心,这是十分明显的。尽管他总在诅咒,仍然可以觉察到他对前途有着确定的、永不磨灭的希望。看来,他的雄心不可限量,不会受到任何怀疑的侵蚀。以前,珍妮从来没有想过雅克的前途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发现他把自己的目的定得十分高,她并不觉得奇怪。即使在从前她认为雅克只是一个粗暴平庸的男孩子的时候,她也不断地在他身上认出了一股力量;如今,听到那些狂热的词句,感到雅克心里燃烧着一股火,她又觉得一阵慌乱,仿佛她也不由自主地被卷在同一个旋涡之中了。由此,产生了难忍的不安全的感觉,她不禁站了起来。

  雅克这时才用哽咽的嗓音说:“真对不起,您看,因为这一切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他们一起走上一条沿着古老的界沟曲折盘旋的小路,那就像一条巡逻的路一样,走到大花园通向森林的另一道大门。带有枪尖状铁饰的栅栏门关闭着,大铁锁轧轧响,像监狱的门闩似的。

  太阳很高,顶多只有四点钟,他们完全用不着这么早就结束散步,为什么不知不觉走上了回家的路呢?

  在花园里,他们遇到了几个散步的人。虽然他们昨天一起走这条路还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今天,让别人看到只有他们俩肩并肩走着,他们却感到腼腆不安。

  “好吧,”走到两条小径交叉的地方,雅克忽然说,“我要在这儿离开您了,对吗?”

  珍妮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了,我差不多到家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局促起来,连帽子也忘记摘掉了。窘迫使他脸上显出他常有的那种滞重生硬的表情,刚才散步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到。他没有伸出手去,只是勉强微笑了一下。正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胆怯地看了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我不能……像这样……总跟您在一起呢?”

  珍妮似乎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笔直穿过草地走远了。从昨天起,差不多就是这句话,她自己也想过好多次。然而,她心中蓦地产生了一种推想,一种她不敢明确的推想。雅克的意思也许是:“为什么我不能永远像今天这样,跟您生活在一起呢?”这个想法使她十分激动。她加快了脚步,回到屋里,双颊火烫,两腿发抖,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整个傍晚,珍妮激动不安地用来活动: 把卧室重新布置了,家具挪动了,楼梯口的衣柜也整理了,家里所有的花瓶也统统重新插过。有时候,她又把小狗搂在怀里,紧紧搂着,不断抚摸。当她最后一次看挂钟,知道但以理不会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非常伤心,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到桌子上去吃饭,就在平台上吃了一盘子草莓当晚餐。为了驱散白天的无尽烦恼,她躲到客厅去,把所有的灯都开开,拿了一本贝多芬的乐曲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把贝多芬放下,抓起一本肖邦的《练习曲》,跑到钢琴那儿。

  白天确实好像异常徐缓地消逝。月亮已经升起,但还被树木遮着,月光不知不觉代替了落日余晖。

  雅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却把他向珍妮提过的那本现代诗选揣到衣袋里。这天晚上,特别忍受不了家里那种冷淡气氛,他就走出家门,在花园里闲逛。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固定的思念也没有,这样走了不到半小时,他发觉已来到两旁长着刺槐的那条路上,“但愿还没有关门,”他想。

  门没有关。铃响了。雅克像小偷似的哆嗦了一下。从枞树底下飘出一股热烘烘的树脂气味,还夹着蚂蚁窝的腥气。寂静的花园里隐隐约约传出钢琴低沉的声音。一定是珍妮在跟但以理弹琴。客厅是朝向房屋背面的。从雅克站的地方望去,整个房屋都已沉入睡乡,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屋顶却沐浴在一片异样的光辉里,他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从树梢后面升起,照白了屋顶,照得天窗的玻璃发出亮光。他走近房子,心直跳,为难的是没有办法告诉里面的人他已经来了。小普斯汪汪叫着跑过来,他才松了一口气。可是,音乐并没有停止,准是钢琴的声音掩过了狗的叫声。雅克弯下腰去,像珍妮那样把狗抱在怀里,亲吻着那缎子般光滑的前额。接着他绕过房子的侧面,走上平台,到了客厅前面。客厅的窗开着,照得很亮。他再往前走,想听听珍妮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旋律仿佛犹豫不定,似乎在几个节拍上徘徊,在欢笑和眼泪之间飘忽,终于发展到欢乐和悲伤都不复存在的崇高境界。

  他走到客厅的门口,里面好像没有人。起初他只看到印花布钢琴罩,还有放在钢琴上的几件小摆设。突然,在两个大瓷花瓶中间的空隙里,在几支蜡烛的光环之中,他看到了一张脸,好似一张怪异的面具。这是珍妮的脸,内心的颤动使它改变了形状。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赤裸裸,那样一览无遗,雅克本能地往后直退,好像突然看见这个姑娘一丝不挂的肉体。

  小狗仍然紧紧伏在肩上,他像个小偷似的抖个不停,躲闪到一旁,在房子旁边的阴影里等待着,等那支曲子奏完。曲子完了之后,他才高叫了一声“普斯”,好像刚从花园里来。

  珍妮听出了他的声音,打个寒战,立即站起身来。她脸上还带着独自激动的痕迹,惊恐的眼光抵拒着雅克的眼睛,仿佛维护着什么秘密。他问道:

  “我吓着您了吧?”

  她皱皱眉,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又问:

  “但以理还没有回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把下午跟您说过的那本诗选带来了。”

  他笨手笨脚地从衣袋里掏出那本书。她接了过来,无意识地翻了翻。

  她没有坐下,也没有请他坐。雅克知道他该走了,他走了出去,走到平台上,珍妮跟在后面。

  “您不必费事,”雅克喃喃地说道。

  她还陪着他走,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尽快结束这个场面,也不敢伸出手去,跟他握一下手,就此了事。月亮已从树梢上高高升起,分外皎洁,他向珍妮转过身,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的睫毛在跳动。她那蓝色的衣裙好像仙灵似的轻柔。

  他们走过整个花园,没有说一句话。

  雅克推开了小门,走到大路上。珍妮不知不觉也跨过了门坎,站在小径中间,在雅克面前停住脚,仿佛戴着一个光环。这时,在月光照得通亮的墙上,雅克看见了姑娘的影子: 她的侧面,她的脖子,她的螺旋形的长发,下巴,甚至嘴部的表情――一切都在墙上印下了一个清晰精致的黑色天鹅绒的剪影。他伸出手去,指了一下这个影子,忽然心里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鼓起只有怯懦的人才会迸发出的那种莽撞,不假思索,向墙弯下身去,吻着他热爱的那脸庞的影子。

  珍妮猛然向后退去,好像要把墙上的头像撕下来。她在小门洞中消失了。门砰的一声关上,门外看到的那一小方明亮的花园不见了。雅克听见珍妮在砂砾路上急速跑去的脚步声。于是,他打起精神,消失在夜色中。

  他笑了。

  珍妮跑着,跑着,过于寂静的花园里无处不有的黑的、白的幽灵,仿佛都在追赶她。她冲进屋子,奔上楼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倒在床上。一身冷汗使她全身发抖。她心里痛苦。她两手不住抖动,紧紧按着前胸,脑袋使劲蹭着枕头。她整个的意志只作一个努力: 什么都不去想!羞怯沉重地压迫着她,眼泪都哭不出来了。一种新的感情主宰着她: 惧怕,怕她自己。

  (王晓峰、赵九歌 译)

注释:

  ① 在巴黎西北,靠海。

  【赏析】

  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素有“家族小说”的优良传统,代表作如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就是以既各自独立又彼此相关的多卷本形式,通过一个家族演变和分化的历史,反映时代的进程。马丁・杜・加尔的长篇名著《蒂博一家》显然是这一文学传统的最佳继承者和体现者。尽管它是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却由先后发表的相对独立的8个部分组成,即《灰色笔记本》(1922年)、《教养院》(1922年)、《美好的季节》(1923年)、《诊断》(1928年)、《小妹妹》(1928年)、《父亲的死》(1929年)、《1914年夏天》(1936年)和《结尾》(1940年)。小说从开始酝酿的1920年春天,到最后一卷出齐,整整历时20年。小说的内容,也涵盖了蒂博一家三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二三十年间的生活。

  小说在展现20世纪初法国上流社会的众生相的同时,描写重点始终在蒂博家第二代的雅克的身上,聚焦于他一生富于叛逆精神的历程。这又接近于另一位法国杰出的小说家罗曼・罗兰开创的“河流小说”。“河流小说”的得名,来自罗曼・罗兰的代表作《约翰・克利斯朵夫》,因为小说里经常用河流和沙洲象征人生的不同阶段。这表明,马丁・杜・加尔不仅善于继承优秀的文学传统,也擅长向同时代有特色的作家学习。

  节选部分展现的,正是雅克一生那条不驯服的河流,遭遇到又一沙洲,即将折向另一方向去的紧要关口。当年他反叛自诩为精神贵族的家庭,还是大多出自本能的逆反,并不十分明确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和同学好友、出身资产者家庭的但以理・丰塔南离家出走,结伴去了马赛。但下层社会污秽与艰难的现实,让两个从小生活条件优裕的少年不寒而栗,只觉得寸步难行。两天后警察就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送回了巴黎。蒂博先生立即将雅克关进自己主办的教养院,作为惩罚。仅仅一年时间,形同监狱的教养院,就把原来生气勃勃的倔强少年,变成了沉默、冷淡的闷葫芦。经安托万力争,雅克才离开教养院回到家里。此后他表面收敛顺从,内心叛逆的火苗却始终未曾熄灭。虽然结束了中学的学业后,他以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被法国声望最高、也最严格的大学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录取,给全家人包括一直对他不满的父亲带来了惊喜,但他心灵深处,正在酝酿再一次的不辞而别。这一回,他计划走得更远,目标也更明确、更宏伟。

  在同一段时间里,雅克不知不觉爱上了但以理的妹妹珍妮。由于和但以理继续维持着的友谊,他不乏接近珍妮的机会。但珍妮始终认为,他是引诱哥哥变坏的罪魁祸首,而且为人怪僻、乏味,粗鲁得叫人反感,因而执意对他保持着冷淡的态度。而高傲孤独的他,以前也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就在接到入学通知后待在巴黎郊外别墅的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两人之间那堵冷漠的冰墙出现了裂缝,一点点融化了。尤其是一道打过网球后,两人在回家的路上有过一场交谈,双方都有点惊异地发现,对方原来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讨厌,而且在两人之间突然产生了几个月来、甚至是几年来模模糊糊所期待的东西。少男少女的心就这样突然开启,并在朦胧中互相靠拢了。

  节选部分生动地描写了第二天下午,雅克和珍妮送但以理去巴黎后,从火车站回别墅途中,在林中散步时的再一次交谈。初恋萌动的年轻的心,莽撞而又胆怯,矜持而又敏感,互相试探着,发现了彼此越来越多的共同点。正当他们对但以理沉溺于声色快乐的享受(但以理已是成功的青年画家)表示不满,抒发着关于爱情的纯洁理想时,突然路边一条狗被车活活轧死。这突发事件揭示的生与死的奥秘所带来的激动,让他们更觉互相亲近,然后他们敞开了各自天性中最深层的秘密。要知道这样的秘密,甚至连亲生父母都排除在外,轻易是不让人窥知的。在青春情愫的最初悸动中,他们进而交换了在文学与诗歌上的爱好,这方面他们同样有许多默契。难怪喜悦就像渐渐涨起的暗潮,一次次叩打着两人的心扉,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吞没。虽然没有明确表白爱情,但那句由雅克在告别时窘迫而大胆地道出,含糊、犹豫、吞吞吐吐而又含义丰富的“为什么我不能像这样总跟您在一起呢”,那句同样也从前一天起就在珍妮心头反复盘旋过的问话,已经表明今后他们俩的命运,将永远结合在一起,尽管中间注定包含着许多磨难。

  但在青涩爱意的微波荡漾中,并不只有刚刚萌发的情感的流露,相反更重要的还有久被压抑的意志和力量的展现。那是一种不为任何人理解的孤独,那是因为过于强盛的生命力而对生活常规的颠覆,那是过分自由不羁的思想突围而导致的混乱和困惑。雅克平时的孤傲、粗鲁,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正是在他对珍妮的长篇倾诉中,他难得地把中学时代的苦闷和烦恼一吐为快。我们从中看到了一名早熟的智慧少年,他过早地涉猎了西方的文学及哲学、宗教的宝库,却无法解决他本人的信仰危机和思想难题,精神因而亢奋得几乎疯狂。同时这名智慧少年身上还有过人的文学天赋,可以一口气不加涂改地写出一百行诗(他第二次神秘失踪后,正是他发表的小说《小妹妹》,让家人根据作品特有的诗人气质找到了他离家出走的线索)。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满足于学校按部就班的课程表,也绝不会按照教师的布置去写作业,更不会听从家长要他遵守学校教学制度那一套说教。就像雅克自己宣布的,他生来就跟这些东西格格不入。

  雅克的意志和力量还表现在他志存高远。他和珍妮的对话显示,他根本不屑走一条别人设计好的或别人都在走的生活道路。甚至他根本不把自己的文学天赋和诗作当回事,唯恐别人认为他要当一名诗人,或根据他的诗作来评判他。因为考上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大家来祝贺他,他竟然感觉受到了侮辱。原因是他根本上就鄙视为此祝贺他的人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他不仅全都瞧不起,还由于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而瞧不起他本人。他高傲,自信,认为只是未曾有过机会能够一显身手,否则一定会做出一番远胜过诗人、更胜过常人的轰轰烈烈的事业,就像鹰高高翱翔于平庸的鸡群之上。这也正是他决心放弃到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继续求学,转而投身实际的反战运动的根本原因。

  雅克的这种意志的力量,正如小说最后安托万指出的,是蒂博一家显著的个性特征。珍妮虽然缺乏与雅克同样的意志力量,但她能理解他。她明白,雅克为这一非凡的力量难免会经受很多痛苦。她看出来了,雅克对未来和未来的幸福有独特的理解,并充满信心。尽管他总在发牢骚,但仍能觉察到他对自己的前途抱着确定的希望,并且永远也不会放弃。她发现他把自己的目标定得十分高,并不觉得奇怪。她肯定他的雄心和抱负不可限量,他的坚定永恒不会受到任何怀疑的影响。虽然雅克身上这一股力量显得狂热又狂放,仿佛一股无拘无束燃烧着的火,使她内心惊惶,但她仍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如同落进了一个旋涡,再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事实上,她在前面讲述的被大海突如其来的壮阔博大感动得昏厥过去、痛哭流涕的经历,正是她从来就只欣赏伟大的力量的最好例证。

  达到这样深度的两相默契,必定会冲破少男少女之间最后一点羞涩与矜持,以某种形式表达出来。当天晚上,雅克送来了下午提到过的现代诗选。珍妮送他出门时,他灵机一动,吻了月光照在墙上的珍妮脸庞的剪影,就是极具诗情画意的表达形式。这个细节构思新颖,意境优美,韵味悠长,相信每个读者都会留下难忘的印象。

  马丁・杜・加尔本人的创作信条是,要在历史画面中写出心理小说来。《蒂博一家》相当完美地体现了这一准则。节选部分同样如此,在再现历史事实和生活真实的同时,通过对话,把初涉爱河的一对青年男女的心理活动写得活灵活现。这方面他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意识流小说家的新技巧。但他笔下流动的意识,都紧紧围绕着人物性格特征的刻画,绝无故弄玄虚的炫技成分。1937年,主要因这部长篇巨著的突出成就,马丁・杜・加尔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张弘)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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