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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奥茨《他们》

发布时间:2023-02-06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16岁的洛雷塔和伯尼约会的时候,她的哥哥布洛克开枪打死了伯尼后逃之夭夭。警察霍华德替布洛克掩盖了此事,并娶洛雷塔为妻。儿子朱尔斯降生了,霍华德则涉嫌受贿被革职。后来他曾去参战,最后死于工作事故。在此期间,洛雷塔又生了两个女儿莫琳和贝蒂。她抚养孩子,生活艰辛。朱尔斯很早就辍学,还偷过东西。他爱上富家女孩娜旦后,一度雄心勃勃地要干出样子来。可娜旦不但在他重病期间抛弃他,还开枪要杀死他。朱尔斯彻底垮掉了,直到在底特律的暴乱中才恢复了元气。温顺的莫琳厌恶家里的气氛,想通过卖淫攒钱逃走,结果被继父弗朗痛打了一顿,险些丧命。她患了精神病,痊愈后变得非常冷酷。她拆散了夜校老师的家庭,嫁给了对方,从此和娘家断绝一切来往。从小叛逆不驯的贝蒂一直在外面胡搞,洛雷塔与弗朗所生的小儿子伦也不知所终。“他们”每个人的人生无不一塌糊涂,坎坷不平,浑浑噩噩。

  【作品选录】

  半夜里,当她睡意��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她必须出逃。她必须弄到钱。睡梦中,她在街上赶上了朱尔斯,问他道,你是怎么弄到钱的?

  她梦见她的亲生父亲。她那已经去世的父亲正坐在四面没有墙壁的屋子里,在厨房饭桌旁读着报纸。他茫然而又惊恐地盯着报上的大标题。莫琳走过来看他读的是什么,但报上却什么也没有――他们,她和她父亲,谁也不知道报纸里面有什么秘密。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肯定是金钱。金钱就是秘密。

  既然她和弗朗“和好”了,那么当他在汽车修理厂呆得太晚时,就得由她去把他叫回来。往常,他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几个酒吧间时,总是慢吞吞地在那儿消磨时间,可现在是莫琳去喊他,负责陪送他回家。他的后背还不见好,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好得快。所以洛雷塔让莫琳去接他,而从来不叫贝蒂去。“瞧,你是宝贝。”她这样对莫琳解释道。“你是他心目中的宝贝,去叫他回来吃饭吧。”莫琳讨厌走三个街区的路去汽车修理厂,她讨厌冒着风险行走在昏暗的密执安大街上;她也讨厌接近汽油站的那帮子男人,不管弗朗在与不在,她都讨厌。有时,他不在那儿,她就站在从汽车修理厂门口射出来的冰冷的光圈里,在那些人尚未发觉她的时候,注视着他们。她不知道男人们独自在一起时,究竟都谈论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秘密。她讨厌他们那种大惊小怪的目光,他们的微笑,那狡黠的微笑。她是帕特・弗朗的继女,叫莫琳・温德尔。她正伫立在严寒之中恭候着她的继父回家。在这种时刻弗朗总是表现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大摆其架子。他连睬也不睬莫琳,在不慌不忙地和他的朋友们道着晚安。

  有时在街上,在汽油泵旁她得等上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这时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身上,外面宽阔的街道上车辆渐渐稀少起来,车灯向着潮湿的大气射出朦胧的亮光,向着前方扩散开去。她不晓得这些车要开到什么地方;其中是否会有一辆停下来带她一块儿走呢?她隔着厚厚的外衣袖子,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感到迷惑不解,然而又揣摩不透为什么这般迷惑不解,就好像眼前朦胧稀少的车辆中包含着她早应具有的知识似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是她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然而好像为了包住这一问题,她又会想到: 与其到别的地方去,还不如就在这儿呢。

  当弗朗终于走了出来时,她常常诧异地抬起头来,记不起自己是在等他了。“好了,走吧,”他说着,已经在急忙赶路了。她必须加快步伐才跟得上他。他急切地迈着一码来长的步子,像是要甩开她似的。

  有一天晚上,她问他道:“妈为什么不让我找个工作?”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不让?我不知道呀。”

  “请你问问她,我是不是可以找个工作呢?”

  “当然可以。”

  “求求您,您能问问她吗?她说不想让我工作,不愿意让我离开家。可我需要工作,求求您,求求您问问她吧。”她明白自己的声音惹恼了他。同男人,同像他一类的男人讲这么多的话是失策的。他们是不愿意听到女人们恳求他们的声音的。“她如今生了孩子,她说要我在家帮她干活儿。我可以去工作,也能照样帮她干活呀!我都干得来,我什么都干得了。您能帮我问问她吗?”

  她在他背后恳求着。他身穿一件短短的茄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颏。莫琳一边走着,一边把身子往前凑去;弗朗呢,他虽然在赶路,看来却好像是就要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似的。

  “行,我来问她。”

  “如果她不答应,就再问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需要挣钱。”

  但是,洛雷塔不同意。家里少不了莫琳。“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她到处乱转。我不愿意她往外面跑得比现在还要勤,就像她说的跑图书馆那样。”“就像她说的”这几个字是带讽刺意味的,莫琳听出来了,但她不明白,去图书馆有什么不好?

  她半夜醒来想的是工作。她持续不断地想着的是工作。她脑子里没想到具体的什么工作,只有这个念头,只是“工作”这两个字。可是洛雷塔执意不肯。莫琳需要工作,需要钱,但洛雷塔板着脸孔只是说:“我需要你在家,我说了!你很快就会出事的!”

  “妈,我不会出什么事!”

  “别顶嘴,丽妮。我跟你谈了我的看法了。”

  “可是你从来不相信我,尽编瞎话。我去图书馆,这是我去的唯一的地方――我连电影都不去看――瞧!你看一看我屋里的那些书!不都是图书馆的书吗?”

  “嗳,别那么大呼小叫的。就像温德尔奶奶说的那样,你总是拉长着脸,什么事儿你总是那么认真!”

  莫琳抱着头,蹒跚地走开了;她感到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她需要自由,需要坐在由朱尔斯驾驶着的她父亲的汽车里头。他们俩人在天幕下都得到了解放,正驱车离开这个城市向着北方奔驰。“我为什么不能找个工作呢?”她朝着洛雷塔喊道。“做一份儿业余的工作不行吗?放了学以后也不行吗?为什么我总得守在家里?为什么老是我在家?贝蒂为什么就不呆在家里?那孩子的事你有什么干不了的,非得我来干?贝蒂尽可随心所欲地到处撒疯,而我就得老守在家里,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没有道理?”

  “你别对着我吼!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了,别再废话。”

  那小孩的哭声搅得弗朗心烦意乱,至少他嘴上是这么说的。现在莫琳跑去叫他时,他总不肯回来。“晚饭?见鬼去吧!”他总是这么说。所以她不再去叫他,而是在家等着他回来。任何一件事情都和他有关,和那个人有关;而没有什么事是和莫琳个人有关系的。她得熬夜,为他热饭,为他煮咖啡;他自己不能干,洛雷塔又太累,常常躺在床上。有时他在外面待上一宵,到了两点钟光景,莫琳就径自去睡觉,不再等候他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得旷课,在家待着,因为洛雷塔会觉得不舒服了,而她又不愿意一个人单独与弗朗打交道。这样,莫琳只好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一上午都得在家等着,直到弗朗回来为止。她讨厌他。她对他的厌恶非常强烈,她的脑海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这种情绪。由于他总是在她的想象之中出现,莫琳觉得弗朗已渐渐地变成了她的亲生父亲了。

  在那样一些寂静的、叫人昏昏欲睡的早晨,莫琳把已经读过了的书再重读一遍。她感到绝望、懒散、阴郁。洛雷塔把电视机搬到了卧室,莫琳又不愿意和她同在一个房间里待着。这样,她连那些愚蠢、好笑的白天的节目也看不到了――简直是百无聊赖,无法解脱。往日的那些幻想都已成泡影,如今她甚至都鼓不起勇气去想象那曾一度使她引为自豪的、当一名教书先生的情景。她永远也不会成为教师的。她无法想象弗朗会死于事故――那个景象消失了,她也忘却了怎样继续联想下去。她心中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对他的仇恨。这仇恨在蔓延着,如同她全身的血液在机械地循环着一样。她在头脑中搜寻着,可是什么也未寻找到。一切都空空如也,消耗殆尽;她也许是一直寄居于她妈妈的躯壳之内的。她唯一的志趣是在书本里。但是,如今书本放在沙发上,读了一遍又一遍,已是索然无味,再也打动不了她的心了。

  有时她无聊地想着地震、水灾,想着楼房裂成两半。她还想到车祸以及在车祸中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摞起来的情景。

  她想到钱。就像当初想着“工作”这样一个概念一样,她最初想到的也是钱的概念。但接着便开始想到了对钱的具体感受。她从房间的隐蔽地方拿出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瞅着。她能这样地瞅上整整一个钟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她记得朱尔斯是多么轻而易举地给了她八块钱,觉得这一切都来得那么迅速,就像是变戏法似的。弗朗的后边裤兜里放着钱包,鼓鼓囊囊,皱皱巴巴,破烂不堪。那里面放着很多钞票,她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每个月领到两次钱,而洛雷塔是一次。他们有多少钱呢?

  她想象着能够藏钱的地方: 莱布罗斯老房子的游廊里。她可以钻到廊子下面的那肮脏、秘密的地方,把东西藏在里面,任何人也发现不了。她自己也可以呆在那儿,藏起来而不会被人找到。

  她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了。就连她最好的一门功课英语,也常常得个D。她不知所措地、羞愧地坐在那里,把自己的考试卷子悄悄地放进书桌,迅速地藏了起来。样样事情都是这么摇摆不定,她以往总是得A或B的,而如今却降到了D, 她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她早该去问问老师,可是她却呆坐在位子上,或者铃声一响,就匆匆地走出教室,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她在回家的路上想入非非,在学校里想入非非。她变得迟钝、沉默了;可是当受到责备时,她的目光就稍稍闪现出傲慢的光芒。家庭作业,学校作业,口头提问,所有这一切破烂玩意儿,究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想象着自己在人行道上拣到一个旧纸袋子――里头装着钱!除了她,谁也不会操这份心把它拣起来的;她想象着在公共汽车上,在电影院里;在公共场所的休息室的角落里,就在自己的身旁,捡到了一个旧纸袋――里面装满了钞票,各式各样的钞票――而这些钱都是她自己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渴望的神情,渴望着把这笔钱弄到手,渴望着出越;逃到哪里都行――这种心情和她做家庭作业或是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时,非把某一段落弄个清楚明了才肯罢休的那种心情是一样强烈的。真是不可思议啊,现在她念书也不那么灵了。她把书随意翻到哪一页,让自己的视线落到了任意一段上,而那一段文字本来会把她需要掌握的知识告诉她的――可是她尽管在念这一段落,却不能理解它的内容,有时甚至连字面的意思都不懂。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它对于别人是否有着含义呢?

  她对自己的朋友卡罗尔说:“你想过逃跑的事吗?”

  “现在再也不想了。”卡罗尔慢吞吞地说。

  “你难道不苦恼吗――我是说在家里?”

  卡罗尔耸耸肩膀。

  “这么说,你是不想逃的�?”

  “他们硬是会把你弄回来,弄到原来的地方的,”卡罗尔说。

  莫琳还问过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她曾逃跑过,可是在布法罗被抓住了。“你是从哪儿弄到乘公共汽车的钱的?”莫琳问道。

  “偷的。”那女孩子答道。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跑,这你知道。”

  “你还想跑吗?”

  莫琳全神贯注的模样使那女孩子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跑啦,太麻烦了。他们还以为你要生娃娃呢,还给你做检查什么的。这些人的想法就是这么低级。”她笑着说,一边比划着离地板约莫一英尺的高度。

  她试着到街上去寻找朱尔斯。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人了,什么事都该懂得的了。有时,她觉得看见了朱尔斯就在她前边,可是结果却不是他。她遇见了朱尔斯一个朋友的弟弟,那小子梳着油光滑亮的头发,穿着牛仔裤。当她向他打听朱尔斯的情况时,他看上去躲躲闪闪。“请你告诉他,我想见见他,跟他谈谈。”莫琳恳求道。

  尔后,过了一段时间她出了件事情。在一天早上她发生了变化。她坐着向公寓的窗户外茫然望去。小娃娃啼哭着,洛雷塔正给他洗澡。莫琳感到身上增添了某种勇气,宛如有样看不见的东西在为她祝福;似乎在她的皮肤上长了一层外壳。她从窗旁退缩了回来,心想这也许是一般冷风吹拂了她的结果。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肌肉萎缩了,然后又欣然接受般地放松了开来。她觉得自己变了。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她便早早地离开了学校。她对玛丽・保罗修女说她头疼得厉害。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她经常头疼。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却闲逛起来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当汽车来来往往开过时,她抬头看了看,感到有点儿惊讶,仿佛她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她的表情既愉快又迷惘。当她走了约一英里路的光景,在朝底特律商业区方向前进时,她看见一辆汽车在她面前放慢了速度,然后便开到了路边。她沿着人行道走着,不慌不忙,不惊不惧。她经过那辆车时,开车的人探出身来说道:“你愿意坐车吗?”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瞬间,她以为这人是弗朗,是他坐在另一辆车里。然而,她随后瞧见他是个陌生人长得与弗朗毫无共同之处。她旋即觉得这张脸可以接受: 这张脸长得还挺不坏。管他是谁,都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我需要搭段车的。”她说道,接着钻进了车里。

  那人急促地说:“你就在附近住吗?”

  “哦,我家住在那后边呢,我是在散步。”

  “放学了?”

  “嗯。”

  “你在中学吗?”

  “我念高中。”

  “你叫什么名字?”

  “莫琳。”

  他不自然地微笑着,一点儿也没听见她讲什么;她呢,也微笑着,并不感到紧张。她让自己栗色的头发飘落在胸前。外套里面穿着的那件海军蓝无袖套领衫,如今对她已略略嫌短了;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她脚上穿着一双便鞋。她像小孩似的把书抱在怀里。

  一坐进汽车,她便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她已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国境线似的。她把书放在他们之间的座位上,轻轻地说:“像这样的好天气,我是很喜欢乘车兜风的。但是我们没有车。我父母没有汽车,我也不认识有车的人。”

  “一个人也不认识?”

  “哦,也许认识。”

  “没有男朋友吗?”

  “我对男孩子不感兴趣。”莫琳说。

  “你在――中学?几年级?”

  “最后一年了。”她带着迷人的微笑撒着谎,一面让自己放松下来。阳光似蜜一样甜。在某个地方她还闻到了科隆香水味――她想象着是那种味道。音乐从过往的汽车里传出来,飘进他们的耳朵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只船里,沿着一条小溪轻轻地、毫不费力地荡漾着。

  他朝着那条河开去。莫琳觉得奇怪,一切看来都那么熟悉。她眼睛盯着每样东西,茫然地微笑着。这空气的味道也是熟悉的。他们经过了仓库和空地。船在河上行驶着――大游船,湖上游船在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前进着。她是自由自在的,甚至没有人会瞧见她。这自由好似河上吹拂的微风一样向她袭来。这风并非全是清新的,而是冰冷的、强有力的。她自由了,逃脱了。

  那男人大概有三十五岁吧,她拿不准。他默不作声。他的沉默包含着恳求,这点她敏锐地觉察出来了,但她却不露声色――如同男人一样,她蔑视恳求。他在一个地方停了车,掏出了钱包,拿出了几张照片,他一家的照片,给莫琳看。她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钱包上。钱包是破旧的,都裂开了,就像弗朗的钱包一样。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军装的男子――就是他本人!莫琳对着照片微笑着。她自忖: 我可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略过片刻,那人局促不安地、笨拙地吻了她一下。虽说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但是她确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感到了他嘴巴的压力。她不住地、清晰地思忖着: 我是根本毫无感觉啊……在他头顶上,蓝色的天空,一切都是正常的。那人俯身向着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异常热切地、心急火燎地拥抱她,又一次吻了她。他祈求着,浑身上下都在祈求着。她举起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是要把他推开,而是要像她想象的那样来拥抱他。她依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仍是完好无损的。接着他又吻她的喉咙,而且攫住了她,把自己的嘴巴抵住她。这时,莫琳第一次感到有点儿惶惑不安起来,但这感觉瞬间即逝。他们走出车外,来到了露天,在底特律河之上,蔚蓝色的天空俯瞰着他们。

  稍过片刻,那人走开了。他忐忑不安地说道:“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家吧。”

  “好吧。”莫琳说。

  “老有人从学校送你回家吧?你有男朋友吗?”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呢?”

  “我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明天你能出来再到那儿吗?我是说,今天的那个地方,明天这个时候?”

  “好吧。”莫琳说。

  他们沉默了。她没有看他。最后他说:“如果明天我再来,也许我们可以乘车兜一圈儿。那样可以吗?”

  “好吧!”

  “我们不必走很远。”

  “好吧。”

  第二天下午她又在街上和他见面了。因为逃学,所以她没穿校服,而是穿着毛衣和裙子。她的头发在微风里飘拂着。

  她上了车后,那人就瞅着她。他死死地、不能自制地盯着她。然而她并未回看他,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们的汽车沿着西杰斐逊路开着。这天,天空有点儿阴云密集,看上去就像是要把他们往一块儿挤压,催促他们往一起凑似的。

  “坐近点儿。”那人说。

  莫琳往他跟前儿移了移。“你不能再坐近点儿吗?”他说。

  莫琳把裙子往上撩到膝盖,又往他跟前挪了挪。那人立即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两手。她再一次感到有点儿惶恐不安,几乎是一种惧怕。然而这种感觉消失了。就在他身体的正中央,有他将要给她的钱――她惦记着这个。

  他们驱车向前,甩下了一辆辆的卡车、汽车、公共汽车。莫琳四下里张望着,就像她先前从未见过这一切似的,而那人不断地把目光从街上转到了她身上,转向她脸的一侧。他的身体上下颠簸着,他车开得有点儿别别扭扭。莫琳盘算着,如果他出了车祸,那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辆警察巡逻车不慌不忙地从他们旁边开过。莫琳瞥了那警车一眼。车上有三个警察,他们在抽着烟。虽然天色阴沉,他们却戴着墨镜。

  他把她带到了西杰斐逊的一家老式旅馆里。莫琳懒得去打量周围的一切。她在他前面登上楼梯,甚至感觉得到自己背后他那热切、强烈的目光。但她仍然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倘若她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那也只是摹拟她应有的一种感觉,而并非她真正的感觉。她的躯体似乎离她本人有一段距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相信,她的老师们,那些在某些事情上曾对女孩子们作过告诫的修女们,也不会比她有更多的感受――不可能更多了。就连恐惧,她也不会感受到的。

  他们走进了一个房间。那人随手关上了门,并且上了一道锁。莫琳扫视四周,发现屋内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衣柜。随后,她就不再看下去了。

  “我希望你把这个脱掉。”他这样说道,指的是她的外衣。

  他身材与弗朗一般高,也是个很高大的男子。但是,他的神情却颇为紧张。她所能看到的他的脸部还算挺不错。他的皮肤是白皙的、普普通通的皮肤。如果感到害怕的是他,那莫琳就根本用不着提心吊胆。他很有礼貌地帮她脱去外衣,并挂了起来,然后朝她走来,拥抱了她。由于惊讶,她轻轻地喊出了声音。她抬起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似乎要把他推开,但是她面对着他站在那儿,并没有推开他。她毫不惧怕。她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离动情还远着呢。她闭上了双眼。他紧紧地从头到脚地贴住她,以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在他背后移动着,一直往上移到了他的颈后,仿佛他们是熟人似的。他吻着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了他脖子后面那短短的刺人的毛发。他们挨得这么近,以至相互都看不见了;他是永远也不可能记住她的脸庞的。

  五分钟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躺在那人的身旁,连房间也不环顾一下。实际上,她并没有感到有多大的痛苦。她虽曾想象过她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但这痛苦却是很轻微的,并没能使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上面。那男人是全神贯注、情绪活跃、行动迅速的,而莫琳对一切的感觉都是模模糊糊的。他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饱满,因之,她无需再去感觉别的什么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们准备要离开了。他想把她弄皱了的衣服展展平,神态俨然像个父亲。“哦,没关系的,”她说,对他如此操心很感惊异――她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关怀打动了她,她哭了起来。这一举动使得她自己和他都感到惊奇。她用手捂着脸,哭泣着;可是哭得又不是很厉害,她还可以使自己止住哭泣。她强迫自己不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她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害怕。事情已经过去。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很温存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他看上去像是什么人的父亲。

  “我需要钱用,”莫琳说,“我需要给自己买点东西,衣服和别的东西。”

  那人紧紧地抱住了她,叫她不要哭;他用手指从她的脸颊上揩去一滴泪珠,还把这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需要钱,钱。”她说道。她知道他会给自己钱的,他也是急着要给她钱的。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几分钟的时间,几分钟……然而,他是会给她钱的。这样的一个事实才使得她免于崩溃。

  (李长兰等 译)

  【赏析】

  美国女作家奥茨,是世人公认的多产作家。近百部作品的逐一问世,充分体现了她的才华和勤奋。长篇小说《他们》发表于1969年,曾获得当年的“全国图书奖”,堪称其早期代表作。奥茨以巴尔扎克般的雄心壮志,试图记录和描绘出一幅美国现实社会的写真画卷。

  按照奥茨自己的说法,《他们》是“一部小说体裁的历史,换言之,是一部以个人的想象书写的历史”。它的创作灵感来源真实,书中人物莫琳、朱尔斯、洛雷塔在生活中都真有其人。这就让小说先天具有了不容置疑的现实意味。全书共分三部,此处节选的是第一部“沉默的孩子”中的第十五章,是有关莫琳的故事。

  从小莫琳就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经常出现的两个词是“安静”和“自由”。这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因此图书馆和书籍曾经担当了她最后的庇护所。洛雷塔再婚后,繁重的家务活、继父的殴打和驱使、妈妈的偏心和愚蠢让她陷入无望的困境。她意识到她必须逃离这个家,她需要钱。“钱”,这邪力无边的魔鬼,终于堂而皇之地也介入到莫琳的人生中了。节选部分里,作家描写了莫琳从精神世界到肉体的逐渐坍塌直至全面沦陷。当这个年仅16岁的女孩第一次徘徊在街头、等待男人的召唤的时候,那城市里竟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难道是上帝谅解莫琳的抉择,他俯瞰人世,同情这弱小无助的生灵?

  在整部小说中,所有人的犯罪几乎全都和金钱有关。霍华德为了钱被开除,洛雷塔为了钱勾引男人,莫琳为了钱去当妓女,朱尔斯为了钱去抢劫。钱,是美国社会里芸芸众生的天堂路,是“美国梦”的核心层。作家写道,钱对于莫琳而言,是“她生命的秘密和核心所在”,“钞票的威力会变成她的威力”。只有钱是真实的,那可以一遍一遍点数的钱,是和她最喜欢的作家简・奥斯汀的小说一样真切的东西。以后一段时间,莫琳总是把她出卖肉体挣来的钱夹在一本叫《新世界诗人》的书里。这个细节的刻画是有寓意的,深具嘲讽意味――有了钱,新世界开始了,可诗人死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钱带来了金钱王国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的所谓“诗意”即在于钱。钱被夹进书页,紧挨着诗歌,二者的结盟,不管是出于自愿或被动,均在表明现代金钱社会中人的尴尬与无奈。莫琳懂得,纯洁的诗的感觉是最美好的,可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求助于金钱,而这样一来又注定要失去纯洁。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其实已经死了,她倒下去的时候,只因为残留着的不舍,才在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曾沉浸其中的美的诗歌。

  所以我们看到,当莫琳坐在陌生男人的车里吹着风的时候,她一度曾觉得自己得到了自由,其实那风是冰冷的、刺骨的,已经伤透了她的心。我们也看到,当她躺在那男人身边的时候,似乎没有恐惧,没有感觉,也没有痛苦,更不用说动情。其实,如果没有卖身能够换来的那点钱的支撑,她早就陷于崩溃了。

  表面看,莫琳做第一笔买卖的样子,就好似老练的风尘女郎,早把一切体会透了,除了钱不再在乎什么更多的东西。但不难发现,这乃是她对拜金的社会的屈服。她从小看到的是父亲、继父等男人带给母亲的失败的人生,是家庭的沉闷和困窘。经过一番无望的挣扎后,她终于明白,没有人可能给她提供实现理想――当一名女教师――的保障,甚至连并不昂贵的生活必需品也得靠自己挣来。同样的原因,她再不相信也不期待爱情。即使后来与夜校老师结婚,她的目的也是直指婚姻的,因为她知道结婚、生孩子是她摆脱不了的规律。她屈从于并遵循了金钱社会的法则,如此而已。

  和莫琳不同,兄长朱尔斯表现得更积极些。他一直主动地接近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异性,不仅通过这种感情闹剧来催发成长,冲淡人生的空虚,也幻想借机改善自己的状况。但他的爱情到头来多是短暂的梦境,有的甚至是噩梦。尤其是他和娜旦的爱情经历,好似男女倒置的灰姑娘的故事。性别与出身换了过来,结局也截然不同。现实毕竟不是童话,骄淫傲慢的富家女,怎么可能真心爱上一个穷小子呢?性格明显不健全的娜旦最后冲着朱尔斯连开两枪,又冲自己开了一枪。朱尔斯没有死,是偶然的侥幸,而娜旦却并不想真正要赴死,只为炒作而已。一个名媛淑女,被穷小子追求,再亲手结果爱人的性命,以死来捍卫自己的感情,这些都能立刻成为报纸的头条。娜旦将通过这样的手段为自己平添悲剧传奇色彩,成为公众瞩目的明星。朱尔斯充其量只是在她厌倦了金碧辉煌的生活当口,适时出现的一个骑士。他能让娜旦得到确证,自己是男性们不惜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的高贵小姐。朱尔斯使她升值,抬高了她的价码,她要的正是这近乎自虐的轰动效应。作家在借娜旦这个角色,揭露美国富裕生活条件下人心的空虚与精神的变态。朱尔斯对娜旦的感情里,虽有着绝对真挚的爱情,但也有那一夜暴富的“美国梦”。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进入了连通上流社会入口的捷径,却没有料到,他永远只能充当被施舍和被戏弄的对象。

  小说暴露了人生而平等在美国当代社会是行不通的,对莫琳和朱尔斯们来说,降生在一个下层贫民的家庭,就是粗糙生活的开始。“他们”被剥夺了高雅、高贵、高尚的权利和机会,金钱、爱情全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的父辈已经现身说法地演示了这个事实,他们不肯就范,要挣扎,结果还是走上老路。这就是现状,这就是他们愤怒得想要摆脱的命运。找谁去清算这种不公平呢?没有。于是他们就用堕落、放纵、暴力、杀人抢劫,用一切更加粗糙野蛮的行为方式来表达心里的愤恨。小说中,作家把低贱犯罪和行为不端写得顺理成章,人物的堕落、放荡、凶残是自然而然、无需大惊小怪的事情。这是因为,美国当下的生活、当下的社会现状就是如此的。在华尔街和摩天大厦以外的那个世界里,家庭创伤、暴力犯罪、枪支泛滥等社会问题,是美国业已发作了的痼疾。

  在小说中,作家不做任何宣判,叙述语言是纯粹客观展现式的,而读者的评定感受,只好完全依赖个人的阅读而形成。但是,作家却让她笔下的人物一直在说话,一直在与读者达成交流。陪同莫琳一路走来,眼看着她受苦、长大,到她开始出卖肉体的时候,读者看到的不是一个肮脏的妓女,而是一个青涩的小姑娘,为了得到她渴望已久的棒棒糖,被引诱着躺在了那要将她吞噬的床上。读者焦急地想叫她起来,可是她听不见。

  内心独白、心理分析、意识流、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手法的运用,让奥茨的作品具有现代派的色调,但同时她更是一位坚决的现实主义作家,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特征在她的作品中占据主导地位。作家技术高超地驱使着文字,让其组成各种形态。行文中没有衔接处的转折,看不到过渡与延伸的轨迹,文本体现出一种奇特的整体性,像一块巨大的钢板,没有缝隙和焊接。而为了凸现小说的历史性,作家特意明确地标注着时间的更迭。这种强行切割造成了一种令人不安和焦虑的阅读感受,它与人物在小说中的乱世感触和动荡情绪相互交织,一股生命被凭空剥夺价值的凄楚和恐慌进驻了读者的心底。不过对生活场景的描写有时显得拖沓琐碎,一定程度上变成了阅读的疲劳点,导致了文本的凝滞。

  (孙悦)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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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国]梅勒《裸者与死者》

    美国作家梅勒没有把《裸者与死者》仅仅写成再现战斗场面的普通战争小说。他笔力高超地描写着一个个短兵相接或全面猛扑、狭路相逢或偷袭突击的诱人情节,设计出迥然...[详细]

  • [美国]冯内古特《五号屠场》

     批判反对战争的小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就非常之多。这是因为战争以空前的规模呈现出了其赤裸裸的暴力、残酷本质,但是对其荒诞性质的揭示是从黑色幽默小说开...[详细]

  • [美国]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的雪》作为海明威的代表作,集中反映了他作品的典型风格: 简洁含蓄的语言、意识流的穿插运用(文本中用不同字体标示)、死亡主题的阐发以及著名的“冰山...[详细]

  • [美国]纳博科夫《洛丽塔》

    1954年,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创作了长篇小说《洛丽塔》,这本描写五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对十二岁小女孩的性爱之作,在当今评论家的眼中早已不是为性而性的低俗黄色文学,而...[详细]

  • [美国]波特《愚人船》

    写作这部小说,花费了波特20年的时间。这部呕心沥血之作,除了处处洋溢的才情外,还蕴涵着无法简单陈说的深意。1961年小说出版以后,即被称为 “阴暗的寓言”。正如批评...[详细]

  • [美国]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

    小说的总体形式仍旧保持着写实小说的叙述方式,较具可读性。作为“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其艺术特征主要体现在一些荒诞不经的情节和戏谑无理的语言上。尽管如此,它们实...[详细]

  • [美国]辛格《冤家,一个爱情故事》

    赫尔曼的妻子塔玛拉和两个儿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许多犹太人一样,被关押在纳粹集中营,生死未卜。而赫尔曼在女仆雅德维珈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详细]

  • [美国]辛格《童爱》

    《童爱》采取第一人称叙事,因此,作品中的叙述者与读者仿佛直接晤面,沟通思想。仿佛作者就坐在对面,讲着那栩栩如生、真切动人的故事。辛格善于发掘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作...[详细]

  • [美国]罗斯《反生活》

    《反生活》被公认为是罗斯最难理解、最错综复杂的一部小说,也是后现代主义实验小说的典型。...[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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