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乌里茨卡娅《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
【作品提要】
美狄亚・西诺普里出生在一个小康家庭。她从小父母双亡,坚强地担负起抚养弟妹的责任。为此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直到年近三十,才嫁给了犹太医生萨穆伊尔。美狄亚深爱自己的丈夫,对爱情忠贞不渝。丈夫晚年身患绝症,美狄亚依旧细心照料。丈夫逝世后,她却发现丈夫与她妹妹亚历山德拉私通。她把痛苦埋于心底,并真心对待他的私生女尼卡。
美狄亚晚年依然以责任为重,在风云变幻的世界中,用自己的美德去感染下一代。美狄亚的亲戚每年都要来她家里聚会。最后美狄亚消失在时空中,成为后人的记忆。美狄亚的孩子们也都继承了她的精神,继续生活着。
【作品选录】
家庭的第二个秘密就和亚历山德拉的这个特性有关。一段时间里连美狄亚也瞒着,它放在单门衣橱的下层,放在萨穆伊尔・雅科夫列维奇的军用挂包里。
在萨穆伊尔痛楚地熬过他生命中最后一年的小屋里,美狄亚现在为自己布置了一块角落。她把丈夫的圈椅安排在靠窗户的地方,旁边摆个小柜子,上面放着平时常看的几本书。她总是把这间屋的白窗帘换上更白的,擦掉书架上面和萨穆伊尔盛东西的柜子上面暗白色的尘土。柜子里边的东西她没有动过。
那年美狄亚一年到头都在看圣诗,每天晚上看一节赞美诗,看完了再从头来。她自己那本圣诗选集是教会斯拉夫语版本的,还是从小就留下来的老书。第二本是哈尔兰皮的希腊语版本,她看着太难,因为书写的语言不是庞廷希腊人用的语言,而是与之差别很大的现代希腊语。第三本是原文译文并排的犹―俄双语本,上个世纪末维尔纽斯的版本。现在这本书和另外两本犹太文的书都放在小柜的顶盖上。美狄亚有时还是想看俄语的圣诗选集,因为尽管有的地方意思似乎已经明白一些,但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斯拉夫语美感还是模糊不清……
美狄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年轻人黝黑的面孔: 上嘴唇厚厚的,被人中分为两半,鼻子尖尖的,还有褐色西装上衣平滑的大翻领。萨穆伊尔当时正坐在费奥多西亚汽车站前面的长凳子上等着去辛菲罗波尔的汽车。年轻人步伐坚定地走到他跟前。小伙子胳膊肘在腰上夹着三本书,在萨穆伊尔身旁停住,径直问道:
“对不起,您是犹太人吗?”
备受疼痛折磨的萨穆伊尔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句什么笑话。
“给您,拿着吧。我爷爷去世了,谁也不懂这种语言。”年轻人开始往萨穆伊尔手里边塞已经用破了的书,这时候能看出来他特别不好意思,“您也许什么时候还能看一看。我的爷爷叫哈伊姆……”
萨穆伊尔无言地翻开最上面的那本书。
“西杜尔……我在犹太小学没怎么好好念书,年轻人。”萨穆伊尔若有所思地说。一见萨穆伊尔犹豫不决,年轻人便着忙起来。
“请您拿着吧,拿着吧。我怎么也不能把它们扔掉。我们要它有什么用,我们又不信教……”
穿褐色上衣的小伙子把三本书留在萨穆伊尔坐的长凳子上就跑走了。萨穆伊尔痛苦的眼睛看了看美狄亚说道:
“瞧见了吧,美狄亚……”萨穆伊尔猜想到美狄亚能够看到他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甚至所见更多,讷讷不出于口。一下子又机灵地把话锋一转:“现在得把这么沉的东西背到辛菲罗波尔再背回来……”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相信命中注定而不信偶然意外的美狄亚理解了这个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信号: 做准备吧!他们之所以来省城医院要做的活组织检查从这一时刻起已经没有必要了。
夫妻相对注目,就连早就习惯于不论脑子里想起什么都一点不剩地马上全倒出来的萨穆伊尔也没说话。
在辛菲罗波尔没有给他做活组织检查。第二天做手术取出了一截大肠,在腰部安了一个导管和平底杯。三个星期之后美狄亚带着他回家了――等死。
然而手术之后他慢慢地见好了。真是怪事,别看瘦得出奇,他却变得结实了。美狄亚只给他做粥喝,用她自己采集的草药熬汤。从医院回来之后不几天他就开始读这些古书。祝福这个他所不认识的哈伊姆,奥利尚犹太小学最不中用的学生却在生命临终的最后一年回到了本族人民之中,而信奉东正教的美狄亚高兴了。她以前从未研究过神学,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感觉到阿夫拉姆的怀抱距离圣灵居住的地方并不太遥远。
萨穆伊尔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过得非常好。户外的秋季宁静、温和,带来硕果累累。已经很久无人照料、荒芜废弃的鞑靼人老葡萄园让大地喜获丰收。在这之后的几年里,老藤彻底退化,几百年的操劳就徒然无益了。那一年梨、桃和番茄也压弯了枝头。人们排着队买面包,糖已经抢光了。女主人们熬制、腌制番茄酱,在房顶上晾晒果干。像美狄亚这么能干的就做不加糖的鞑靼水果软糕。乌克兰种的家猪吃树上掉下的甜果都长肥了,小镇上空弥漫着果实腐熟散发出来的蜜味儿。
美狄亚当时主管一个小医院――只是到了1955年才派来一位医生,而在此之前她是小镇上唯一的医士。每天清晨她端着一盆温水去丈夫的屋里,拆下病人腰上做得又糙又笨的器械,清理之后再用干菊加鼠尾草熬成的药汁把创口洗净。萨穆伊尔直皱眉头,倒不是由于疼痛,而是因为她笨手笨脚。他嘟囔着自语:
“怎么这样不公平?一口袋金子归我所有,落到你手里的是一口袋马粪……”
她喂他稀粥,用能盛半公升的大缸子给他喝汤药,再把盘子放在腰部等粥在体内经过短暂的路途后经由张开的伤口流出。她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 草药涤净他体内的毒素,食物基本上是没有消化的。他们两个人准备迎接的死亡将要来自消瘦而不是中毒。
有洁癖的萨穆伊尔不愿意看这暴露出来的令人不快的生理现象。起初他还总是把脸扭过去,后来他感到美狄亚丝毫不去掩饰她的厌恶: 伤口边缘发炎红肿或者有些变样的稀粥停止流溢的伤口散发的恶臭更为令她焦急不安。
疼痛非常厉害,但不经常发作。有时一连几天平安无事,然后又出现体内障碍,于是美狄亚就用热开过的葵花籽油洗涤平底锅,于是一切又都调整好了。这到底还是生活呀,美狄亚准备无止无休地承受重担……
每天早上她陪着丈夫度过三个小时,到八点半钟出门上班,中午回来吃饭。有的时候,老护士塔玛拉・斯捷潘诺夫娜跟她一起当班,午饭后放她的假,那美狄亚就不用再回去上班了。于是萨穆伊尔就到院子里去,美狄亚让他坐在圈椅里,自己坐到旁边的小矮凳上,用那把刃锋已经差不多磨掉的小刀削梨皮,或者剥去烫过番茄的皮。
萨穆伊尔在生命临近终结时变得沉默寡言。夫妻俩就静静地坐着,享受着对方的存在,享受着安谧,享受着现在已是纯洁无瑕的爱情。美狄亚从不忘却他那罕见的和善天性,从不忘却被他视为洗刷不掉的耻辱而在美狄亚看来则是温柔的心真诚外现的那个事件。丈夫以一种无言的勇气忍受着疼痛,自觉无畏地直面死亡,实实在在、发自内心地向人世间,尤其向她美狄亚表示谢忱,为此美狄亚现在感到喜悦。
萨穆伊尔一般在安置圈椅时,安放得能够看到那些平顶陡坡的山峰,淹没在玫瑰色和灰白色薄雾轻烟之中的平坦丘陵。
“这里的山像加利利山。”他总是随着亚历山大・阿绍托维奇・斯捷帕尼扬这样说。其实他不过是听美狄亚说说而已,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就像从来未见过加利利山一样。
50年前,在萨穆伊尔给自己过成年节的那天,他曾经学过那本书的一些片段。当时他是学得最差劲的,现在这本书他看得很慢。被遗忘的词汇或许像气泡一样从记忆的底层升起。如果不是这样,方块字母不愿向他揭示涵蕴的意义,那他就在并排的俄语译文中寻找大致的提示。
他的力气很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做得很慢。连美狄亚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已经改变了: 他把茶匙拿到嘴边,用干枯的手指擦拭近几个月长出来的小胡子和不太长的灰白斑驳的大胡子,连这样的动作都显得意义重大甚至近乎壮举了。然而他的头脑很清醒,思维尽管缓慢但是非常明晰――这似乎是作为对他体力衰退的一种补偿,或许是美狄亚的草药真见效了。他知道生命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以前永远的匆忙感和特有的奔波劳碌全都荡然无存。现在他很少睡觉。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苦恼: 他的意识向新的时间调整。回顾往昔,他惊叹过去的人生如此短暂,而他背对晚霞面朝东方,面对越来越暗、泛着青蓝色银光的天空,面朝在半个小时之内由玫瑰紫变为暗蓝色的丘陵坐在藤椅上度过的每一分钟又是那样的久长。遥望着那一边,萨穆伊尔又完成了一个新的发现: 原来他整个的一生不仅是在匆忙中度过,也是在深刻的、自我隐瞒的恐惧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许多恐惧中度过,其中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害怕鲜血。现在忆起可怕的瓦西里谢沃事件,萨穆伊尔由衷地感激神灵――本应由他指挥枪杀,但因他神经发作,丢人地晕倒而未能亲眼目睹,这种软弱对于男人来说有失体面,但神经质的妇道之举却又使他免于杀人作恶。
“胆小鬼,懦夫。”他在内心里暗暗承认,但同时又抓住这个机会自嘲一番: 美狄亚因为他的胆怯而爱他,他又因为对美狄亚宽容迁就而爱她。
“你的胆怯总要瞒着娘们儿。”现在萨穆伊尔如此自责。
精神分析学医生可能会从萨穆伊尔的嘴里套出来什么神奇名称的事件,或者至少可以解释清楚青年牙医这种超常的性侵犯倾向,借助于在体态丰腴的女性肉体中简单的进退动作来下意识地排遣对血腥生活的恐惧。在与美狄亚结婚之后,他以美狄亚的勇敢来掩饰自己永久的恐惧……他的俏皮话,逗乐儿,总想引起周围人发笑的愿望是与直觉认识联系在一起的: 笑声能战胜恐惧。原来,绝症也能使人免于对生活的恐惧。
……对于这一带来说温暖持续得异常长久――直到11月底。但是从12月初的头几天就开始下冷雨,很快又变成了雪、暴风雪。尽管大海离这儿相当远,位置也低多了,但海上的烦扰也传到了小镇,而且每夜愈演愈烈。狂风卷起一团团的清水和浑水,铺在地上厚厚的水垫如此坚实,根本无法想象上面有什么东西,只有在高于这寒冷浆层五公里以上的地方才能见到太阳放射的无穷无尽的光芒。
萨穆伊尔不到外面去了。美狄亚把藤椅拿到夏天用的厨房里再挂上冬季用的锁头。现在她在家里用厨炉做饭,用小火炉取暖。这还是在他们搬到费奥多西亚来的那一年火炉工砌的。鞑靼人家里一般都不砌炉子,屋里的地也是土地。搬来的第二年他们还铺上了运来的地板。
萨穆伊尔请求在他屋里挂上厚实的窗帘,他不喜欢透过来的朦胧暗光。他拉下深蓝色的窗帷,点起了台灯。在断电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他就点上泛着浅白色亮光的旧矿灯。窗户现在都是关着的,美狄亚经常点起自制灯盏,灯油是用药草泡制的,房子里散溢着甜蜜的东方香泽。萨穆伊尔不看报纸,甚至就连科技文化各版报道的捕尽捉绝的世界性生物都不再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按次序读到利未记了。如果说圣经的前两部――创世记和出埃及记――他差不多每一句都记得,因为犹太小学陈旧的教学法就是死记硬背,那么第三本利未记则是完全生疏的。这本书主要是给神甫们看的,所以不吸引人。在犹太人的生活中应当遵从的630条禁令中,这本书的内容就包含了将近一半。萨穆伊尔长时间地仔细钻研这本怪书,可还是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爬行纲带翼的、四条腿的动物中”只能食用“为了在地上跳动而双膝高于足部的动物”。这样一来能吃的只有大家常见的蝗虫和谁也没有见过的索拉姆、哈尔戈和哈拉普,其余种类则均被视为龌龊的。没有,绝对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利未记是板上钉钉一点也不灵活的。里面许多地方讲的是寺院里的礼拜仪式,由于寺院久已不复存在又绝无可能在何时重建,这样的内容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后来萨穆伊尔还发现这本笨拙法典的框架在出埃及记之中就已勾勒出来,又在塔木德书中完全形成,它包括了人们会遭遇到的各种境地,不论能够想象的还是无法预料的,书中准确地指点人们在什么情况下如何行动。这些乱七八糟、头绪繁杂的禁令遵循的唯一目的就是――以色列民族生活的圣洁和与此相关的彻底弃绝《哈那昂之土》法则。这是一条从小就给他规定好了的生活之路,但是他拒绝了。不仅如此,对只求建立相对秩序,并不刻意造就圣洁的《哈那昂之土》法则他也予以拒绝,而且从小就卖力气唱对台戏……现在萨穆伊尔致力于研究古犹太的立法,这才想到本国人民,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都是在严重违法地生活着。说穿了,其实是普遍违法的法则,它比无辜与放肆、睿智与愚笨兼收并蓄的哈那昂法则还要恶劣……他现在渐渐领悟了,唯一实实在在遵照法则生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美狄亚。她温顺而又执著地生儿育女,辛勤劳作,祈祷诵经,遵守所有的斋戒。这种顽强原本不属她性格异常的一个特点,而是她自愿担负起来的职责,她在履行早已在所有的地方被所有的人废弃的法则。
其实他还知道别人也有这样的。比如他去世的叔叔埃夫拉伊姆,他是被喝醉酒的士兵顺手给打死的,事后那名士兵消失在街头巷尾竟连头也不回。再有弱智的花匠赖斯也可能是这种人,年轻的鞑靼人在他小小的头脑里仅仅恪守两条规则: 对所有的人微笑,精细地,像痴呆人那般精细地收拾好疗养院园地的每一条小路……
萨穆伊尔有个习惯,不管脑子里想起什么都不假思索地告诉美狄亚。而现在他却把思绪埋在心里――不是因为怕她不能理解,而是由于自己感觉到不能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但从他那少言寡语的几句话里,美狄亚就渐渐懂了他内心所发生的根本变化并为此而感到高兴。但是她过于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这又影响到理解这种变化的深度。他背部开始出现疼痛,现在她给他打针让他入睡。
12月过去了,风暴停息了,又像以前一样阴森寒冷。大家从1月中旬起就开始等待春天。给亲戚回信一向非常认真的美狄亚现在只寄明信片,简短地写上几句: 来信收到,谢谢,我们一切照旧,萨穆伊尔,美狄亚……
她已经没有工夫写信了。整整一个冬天她只写过两封像样的信――一封给莲娜,一封给亚历山德拉。
2月份拖得没完没了,活像故意作对似的,这个月还是29天。但自从3月上旬太阳一露面便时时刻刻也不放过,地下马上绿起来了。在下班回来的路上,美狄亚爬上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山坡,采折几株紫罗兰和阿福花,把它们放在萨穆伊尔身边桌子上的小碟里。他几乎站不起来也坐不下去,因为坐着的姿势疼得似乎更厉害。他现在每天只吃一顿饭,因为进食过程对他来说太烦人了。他的面容还在继续发生变化,美狄亚觉得他的脸显得非常高雅,漂亮极了。
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萨穆伊尔请求把他领到户外去。美狄亚把藤椅刷洗干净,在阳光下晒干,铺上一条旧被子。然后给萨穆伊尔穿上衣服,她觉得那件大衣的分量比他本人还重。从木床到藤椅的20步他走得非常慢,极其吃力。在近处的斜坡上有几棵柽树,枝头里像是憋足了淡紫色,招之欲出。他望着桌子一样的平顶山那边,群山也望着他,非常友好,平等一致。
“老天爷,太好了……多美呀……”他重复着说,眼泪随即从眼眶深陷只露眼角的眼睛里涌出,淹没在楔形的大胡子里。
美狄亚坐在他旁边的长凳子上,没有发觉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因为泪珠从眼里又流淌了几分钟……
他是在死后的第五天下葬的。干枯的身躯耐心地等待着亲戚们,没有表现出腐烂的症候。来的有亚历山德拉和谢尔盖、费奥多尔、格奥尔吉和娜塔莎,兄弟季米特里从立陶宛来还带着儿子格维达斯。第比利斯的男亲戚也都来了。男人们用手抬着萨穆伊尔,送到当地的墓地之后坐下来吃简单的葬后宴。美狄亚决定不烤馅饼,像过节那样款待宾客。只摆上了蜜粥、面包、奶酪、一碟鲜嫩的中亚绿色蔬菜和白煮蛋。当娜塔莎问美狄亚为什么她这样安排时,美狄亚答道:
“他是犹太人,娜塔莎。犹太人根本没有酬客宴。从墓地回来往地上一坐就做祷告,再戒斋几天。跟你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个风俗是对的。我不喜欢咱们的酬客宴: 总是吃那么多,再喝那么多。就这样吧……”
从丈夫过世起,美狄亚穿起了丧服,使大家感到惊讶的是她竟显得如此美丽,还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非凡的和善。伴随着这种新的表现,她开始了漫长的寡居生活。
如上所述,那年整整的一年美狄亚都在读圣诗,她如此尽心地等待丈夫来自冥府的音讯,就像人们盼望邮递员带来一封久已发出的信件。然而还是杳无消息。有好几次她觉得期待已久的梦境刚刚开始,丈夫还是活灵活现的,但是这种期待忽然被意外地破坏――在梦里是来了个怀着敌意的陌生人,在现实当中则是一阵风吹来,窗户一响,驱走梦乡。
第一次梦见丈夫是在3月之初,差几天满去世周年。那个梦很奇怪,没有给她带来慰藉。过了几天以后梦境才得到圆解。
美狄亚梦见萨穆伊尔身穿白衫――这很好――双手都给石膏或者白垩弄脏了,脸色也特别苍白。他坐在写字台旁边,用小槌子在敲打什么让人讨厌的、尖利的金属物品,但这并不是牙套。然后他朝她转过身子,站了起来。原来,他手里拿着一张斯大林像,不知怎么搞的,人像两腿朝上。他拿起槌子,用它敲打玻璃边,然后整整齐齐地取出人像。但是就在他摆弄玻璃时,斯大林消失不见了,在他先前的位置上出现了亚历山德拉年轻时的大照片。
当天就公布了斯大林患病的消息,几天之后又宣告他逝世。美狄亚看到了深切的悲伤和真挚的眼泪,也看到了不能分担这一痛苦的人内心无言的诅咒,她本人对这一事件漠然置之。美狄亚更为急切挂念的是后一半梦……亚历山德拉做了什么事?她的出现预示着什么?美狄亚隐隐不安,甚至准备去邮电局往莫斯科打个电话。
又过了两个星期,到萨穆伊尔去世周年了。那一天阴雨霏霏,美狄亚从墓地赶回家中已是浑身湿透。第二天她决定收拾丈夫的房间,整理他的遗物,把一些东西送给别人。最主要的是要找到一些工具和已经答应送给费奥多西亚女友儿子的德制小电动机……
她把衬衫叠成一摞,有套好西装留给费奥多尔――也许他能穿。还有两件高领衫,上面还留着丈夫的体味。她把衣服拿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决定谁也不送,自己留着……在柜子的底下她发现一个装着各种证明的军用挎包。里边的证明有: 卫生人民委员部所属补修学校毕业证书,工农速成中学毕业证书,几张奖状和官方的贺信。
“我把挎包放到箱子里去,”美狄亚想着,打开了一般不引人注意的侧兜,里面有一个签着亚历山德拉名字的小信封。信是寄给С・Я・门德斯的,在苏达克邮局留存待取。真是蹊跷。
她下意识地打开信封,头一行字就叫她愣住了:
“亲爱的萨莫沙,”――是亚历山德拉的笔迹。谁也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辈大的叫他萨莫尼亚,辈小的叫他萨穆伊尔・雅科夫列维奇。
“你比我想象的要机灵得多,”美狄亚接着往下看,“情况真的就是这样,但不会产生任何后果,要是你一下子就把你的发现永远忘掉,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和姐姐完全不一样: 她是圣洁的,我比猪还脏。纵然我去死,也比她知道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强。所以我求求你: 立刻把这封信毁掉。小姑娘绝对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请你不要想你还有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美狄亚众多外甥女当中的一个。孩子好极了。小红头发,爱笑。看样子长起来也快活,但愿她模样不随你。这意思就是说,秘密只有天知地知。谢谢你的钱。这钱派上用场了,但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从你那里得到帮助。最主要的,别让姐姐看出什么来。不然的话,我本来就问心有愧,要是叫她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呀?她又怎么办呀?祝你健康快乐,萨莫沙。山德拉。”
美狄亚站着把信看完,很慢,看了两遍。然后才坐到藤椅上。从未有过的精神重压袭上心头。她姿势一动也不动地直直坐到天黑。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上路用的东西。那天夜里她没有躺下睡觉。第二天早上她站在汽车站那里,黑色连衣裙外边套着浅色华达呢大衣,黑色披肩围得非常整齐,肩扛大背囊,手里提着自制的小篮。小篮底上,旧式制毯呢的小提包里放着她决定在途中才寄出的请假条、一些钱和那倒霉的信。她坐上来的第一辆班车去费奥多西亚了。
(李英南、尹城 译)
【赏析】
《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运用女性视角讲述故事,却又不仅仅是家庭记事。小说主人公美狄亚,并不像希腊神话中那位因情欲和报复而丧失理智的美狄亚,而是一位宽厚善良的女性。
小说以倒叙开始,记述了每年都有许多亲戚来克里米亚地区,探望美狄亚并借住在她家,她深深地欢迎她的后代们来看望她。故事转而讲述起美狄亚的一生。在一个风云突变的时代,美狄亚的父亲,一个军舰机械师,因有人蓄意制造“玛丽亚皇后”号军舰的爆炸而身亡。不久,美狄亚的母亲也去世了。美狄亚的大哥则被苏联红军打死,二哥被白军杀害。在这样的环境下,美狄亚坚强地支撑起全家。为此,美狄亚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这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虽然时世艰辛,但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乐观精神。“苦难会毁掉一些人,但也会造就另一些人。”苦难造就了美狄亚。她乐观积极,尽责地做好镇医院医生的工作。30岁的时候,她遇到了萨穆伊尔并与他结婚。他原来是一个革命家,因无法忍受余粮征集队的残酷暴行,患上了神经衰弱。美狄亚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美狄亚经受了人生沧桑,却从来没有失却自己表里如一、和谐平静的精神状态。她也始终保持着对上帝的虔诚。每天临睡前,她都会读上一段圣诗,念上一段祷告词。美狄亚做任何事情都是严肃认真。在动荡的社会里,女性成了家庭的基石。
美狄亚来自希腊家族,她丈夫萨穆伊尔是犹太人,他们共同生活在俄罗斯的社会环境中。希腊、犹太以及俄罗斯文化的多元融合使得美狄亚这一人物的底蕴非常丰富,成为集多民族美德为一身的艺术形象。她因为发现丈夫的不忠而彻夜未眠,但是美狄亚仍然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不改初衷。美狄亚婚前代替亡故的双亲照顾弟弟和妹妹,婚后照顾丈夫直至其身患绝症并为他送终,她毕生对晚辈和后代都是无微不至的奉献。这也是为什么尽管美狄亚一个子女也没有,可是每年都会有很多后代来看望这个长辈的原因。
乌里茨卡娅的创作也可以说是继承与发展了俄罗斯文学关注小人物的传统。这部小说关注了女性“小人物”在动荡混乱的社会生活中的生存状态,通过美狄亚展示了“小人物”纯洁高尚的灵魂。在这里,作者通过女性视角,揭示了家庭生活对人性发展、人格完善的重要作用。美狄亚的孩子们继承了她的善良宽厚,继续生活着。有这样的精神,即使是在动荡的社会里,也能尽量保持家庭生活的幸福。这与俄罗斯文学中传统的小人物又有很大的不同。俄罗斯文学历来表现的是小人物的不幸与软弱,而美狄亚在不幸中表现出的是坚韧与高贵。
本书选的段落写的是美狄亚陪着丈夫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美狄亚任劳任怨地照料着自己的丈夫。这种始终如一的关怀令人感动。丈夫逝世后,美狄亚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丈夫与自己妹妹私通的隐情。这个极其痛苦的打击袭向美狄亚。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打击比任何重大社会事件更让美狄亚痛心。接下去美狄亚会怎样呢?会像神话故事里的“美狄亚”那样展开报复吗?读下去,我们就会发现美狄亚的善良和宽厚。她以真心对待丈夫的私生女尼卡,我们由此能感受到美狄亚的高贵品质。
美狄亚热爱自己的生活家园,并追求心灵的自由。她对斯大林逝世漠然置之,但却对妹妹的命运十分关切。美狄亚用俄罗斯女人身上那种平和地接受一切的能力,化解生活中的不幸与坎坷。小说中还刻画了另外一些追求肉体快乐、崇尚浮华以及在生活中找不到灵与肉统一的女性形象。这也从另一个侧面突出了美狄亚心灵的高度和谐与宁静,我们还可以从这样的心灵中感受到令人慰藉的力量。
我们可以细想一下,为什么作者塑造了这样一位宽厚善良的女主角,却要用希腊神话中因情欲和报复而失去一切的“美狄亚”的名字来命名?我们一听到“美狄亚”这个名字,就会联想到神话中那个有着执著情欲和强烈的报复心的女人。而这部小说的女主角却恰恰相反: 为了抚养弟妹,直至30岁才结婚;知道了尼卡是自己丈夫的私生女,还是善良地对待她。这里似乎有一种戏仿的感觉,在女性视角下的美狄亚是与从男性视角出发的神话中的美狄亚截然相反的形象。这也让我们对本书主人公的印象更为深刻。在家庭的苦难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女性。美狄亚背负了太多的苦难,但她的生命光辉也因此愈加美丽。
这部小说虽然是一部家庭纪事,但是却有着很强的历史感与永恒感。小说以记录一个家庭的变动,侧面反映了整个20世纪充满动荡的俄罗斯社会。从美狄亚小时候一直到老年,每一次的家庭变故都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变故。而更让人称赞的是小说在大范围地反映历史的同时,又不失细腻描写。这就让读者阅读时,始终会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感。这种与我们相隔不远的家庭味道,使得这部小说可以引起我们广泛的阅读兴趣。小说的语言通俗简洁,而且作者试图淡化时空感,用极具表现力的简单语言表达丰富的哲理。
(林 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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