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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 [英国]斯威夫特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我回忆起外公、妈妈和我一起在公园池塘放模艇的情景,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但有一次模艇沉没了,这时妈妈已有了情人拉尔夫,外公和我冷落他,但妈妈却和他越来越亲热,最后不顾外公多病的身体将他赶到花园小棚吃一日三餐,我的任务是负责给外公递送餐盆。我不愿看到这幅情景。当初外婆过世,外公很伤心,但爸妈不愿意陪他一起住。后来爸爸飞机失事,妈妈无奈才卖掉房子与外公住到一起,那段幸福的日子因拉尔夫的闯入而告终。为了让妈妈不要拉尔夫,我想找机会用硝酸将拉尔夫毁容,让妈妈不要他。但那晚外公却突然去世了,警方鉴定是服毒自杀,但我知道是妈妈逼他自杀的,外公死后她也没哭。我又去了公园,想象着那模艇正向外公驶去,外公微笑着迎接它……

【作品选录】

公园里的圆池塘,约合50码,四周无遮无拦。风儿吹时,微波拂过水面,拍打石砌的池岸。池塘像一个小小的海。我、妈妈和外公常去那里放模艇。那艇是我和外公用三夹板、轻木和油漆过的纸制成的。即使是冬天我们也去――冬天里,水结冰刺骨,池边两棵柳树上的叶子已变黄、落地――那时,整座池塘都是我们的了。妈妈常坐在靠岸的一条木凳上;我准备好放艇;外公呢,穿着黑大衣,围着围巾,走到池塘的那一端去接艇。不知为啥,去那头的,总是外公而不是我。当他到达艇靠岸的地方时,我会看见一股水汽从他唇上升起,就像无声手枪上冒出的一阵烟;一声“好啦!”从水面上传来,我就松手放艇。艇用的是电池。它行进得很吃力但非常平稳。我望着它往池塘中央开去,而妈妈则在我身后看着。似乎艇是沿着外公、我和妈妈连成的一条线行驶着,似乎外公正用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我们拉向他,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我们是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当艇开近时,外公会蹲下身,伸出双手,接住它,再把它放回来。那是一双骨节和青筋凸出的手,这双手由于一次化学实验事故而变得斑斑驳驳。

航程很平安。外公还临时变通,在一根钓线头上绑上一个铁丝爪锚,万一艇沉了或引擎坏了时可以用,但它从没派上过用场。直到有一天――那一定是在妈妈遇到拉尔夫之后不久――船沉了。那天我们正望着启航的船儿穿过池塘,开向外公。突然,它在水中越沉越深,引擎失灵了,船儿挣扎着,沉了。外公抛了好几把爪锚,却只捞出一块块绿色的污泥。这是我一生中目睹的第一次失败。我记得外公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必须接受事实――艇再也拿不回来了――可这没办法。”他似乎是在对自己重复着什么。我记得妈妈从凳子上站起来离开时她的脸非常苍白,非常阴沉,仿佛看见了什么十分骇人的景象。

那之后几个月,已成了周末常客的拉尔夫,在餐桌上对外公大嚷:“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撒手不管?”

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因为正是那个周六,外公又提起沉船的事儿。拉尔夫像是逮住了什么似的问我:“我给你买艘新的怎么样?你说好吗?”我连着几声怒吼:“不!”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失望和茫然。后来吃晚饭,当外公对妈妈说话时,拉尔夫就大嚷:“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撒手不管?”

外公看着他,“撒手不管?你知道被人撒手不管的滋味吗?”然后目光从拉尔夫移到妈妈身上。拉尔夫没有吭声,只是绷着脸,双手紧握着刀叉。

而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因为外公对妈妈说了句:“你现在做的咖啡再也不像你以前给艾历克做的那样,再也不像维拉教你的那样了。”

我们现在住的是外公的房子――拉尔夫的身份远远超过了一个房客。外公外婆几乎从结婚之日起就住在里面。外公在一家金银镀制品公司工作。我刚4岁的时候,外婆就突然去世了。我只知道,我一定长得很像她。妈妈这么说,爸爸也这么说。外公呢,常常会一言不发,疑惑地凝视着我的脸庞。

当时,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栋离外公家有点路的新房里。对于外婆的死,外公很难接受。他需要自己女儿和女婿的陪伴,却又拒绝离开外婆曾经住过的地方;而爸爸妈妈也拒绝离开自己的新居。两家就这样僵持不下,而这正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外公独守空房,对它不再加以维修,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花园小棚里。在那儿,他配置了设备,进行业余的化学实验和航模制作。

这局面是以我爸爸去世这一可怕的方式得以解决的。他在一家进口爱尔兰商品的公司工作,不时地要乘公司的轻型飞机去都柏林或科克。一天,在通常的气象条件下,飞机无影无踪地消失在爱尔兰海域。妈妈在一种类似恍惚的状态之中――似乎某种外力始终指引着她――卖掉了房子,为我们共同的将来把钱存好,然后搬去与外公同住了。

爸爸的死远不及外婆的遥远,但却一样地不可捉摸。当时我才7岁。妈妈沉浸在成年人的悲伤里,向我解释:“他到外婆那儿去了。”我不明白外婆怎么会在爱尔兰海底,我不明白爸爸在那儿干些什么。我想知道他何时回来。就在我这么发问的时候,或许我明白,他是再也回不来了,这种稚气的想法,仅仅是用来减轻自己悲伤的一种方式罢了。但如果我真正相信父亲永远地走了――那我就错了。

我长得像外婆,但或许我也酷似父亲。因为当妈妈看着我的时候,常常会久久地抱着我不松手,似乎害怕我会蒸发掉。

我不知道对于爸爸的死,外公是否会暗自庆幸,或者他能否这样。但命运使他和他的女儿同病相怜,在共同的悲伤中和解了。他们情形相当: 她是寡妇而他是鳏夫。就像妈妈能在我身上看见爸爸的痕迹一样,外公也能在我们两人身上看见外婆的痕迹。

大约一年光景,我们在这种失妇亡夫的悲伤之中,平平静静甚至是心满意足地生活着。我们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外公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仍然在工作。他不让妈妈上班。对待妈妈和我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妻子儿子一般。即使在他退休后,靠着他的养老金、一些积蓄和妈妈的寡妇抚恤金,我们还是过得十分舒心。外公的身体渐显虚弱的迹象――他得了风湿病,并且有时气短――但照旧去花园小棚,一边做化学实验,一边哼着歌或者自笑不已。

我们忘了是三代同居。外公给妈妈买手链和耳环,妈妈则把我叫做她的“小男子汉”。我们为彼此而活着――同时也为了那两个永不褪色的记忆而活着――整整一年,在那和谐的整整一年里,我们真的很幸福。直到那天,在公园,我的船儿穿过池塘开始驶向外公时沉没了,幸福才结束。

拉尔夫是个大块头,食量很大,我时常害怕他会打我。有时当外公激怒他的时候,我想他很可能会在饭桌边跳起来,伸过手去一把卡住外公的喉咙。但妈妈总是阻止了他。自从拉尔夫出现后,她就对外公越来越冷淡。比方说――像外公那晚所指出的――她会煮一些拉尔夫喜欢的食物(油腻的炖肉,而不是咖喱),而老是忘记做外公喜欢的饭菜。不过不管她自己怎样冷漠地对待甚至伤害外公,但她绝不会原谅别人伤害他。那可意味着她和拉尔夫之间关系的结束。不管妈妈会多么地伤害外公――以此来显示她对拉尔夫的忠诚――但事实是她的确想要倚傍他。她仍然需要――她不能挣脱――她,拉尔夫和我之间在这几个月里所形成的微妙的平衡。

我认为,问题是拉尔夫为了保持与妈妈之间的关系能在多大程度上容忍外公的放纵,或者妈妈为了不至于失去拉尔夫而能在多大程度上准备背叛外公。我记得当时头脑中一直有这样一个等式: 如果拉尔夫伤害外公,那就意味着我是对的――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妈妈;反之,如果妈妈对外公不仁不义(虽说只因为她不能遗弃他而会对人不仁不义),那就意味着她是真心爱着拉尔夫。

可是,拉尔夫只是刷白着脸,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瞪着外公。外公挑着炖肉,故意慢吞吞地吃着,一心想惹怒拉尔夫,而我们早就吃完了。

于是拉尔夫转向妈妈,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不会等上一晚来让他吃完吧!”妈妈眨着眼睛,一脸惊恐的神色。“把布丁端来!”你瞧,他爱吃着呢。

在厨房里,她放下盘子,背朝着我,在碗盘滴干板上倚靠了片刻。尔后她转过身,“我该怎么办?”

她抓着我的肩膀。我记得以前她只有一次问过这样的话,那是在爸爸死后不久。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脸颤抖着,泪水像要涌出一般。她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感到重回到了拉尔夫一直都无法侵入的古老、坚固的领地。窗外的暮色中,花园的常青灌木若隐若现,正在抵御着秋天的袭击,只有一部分樱桃月桂木被剥蚀了――不知什么原因,外公一直在摘它们的叶子。我不知该做什么或说什么――我应该说些什么的――但一个计划开始在我心里萌发。

妈妈松开手,站直身子,脸色恢复了镇静。她从烤箱里拿出了酥皮苹果甜点,滚烫的糖和苹果汁在盘子边上沸腾了一会儿。她把一碗奶蛋糊递给我。我想: 现在,我们就要面对拉尔夫了;现在,我们要显示我们的团结了。我们大步而决意地回到了桌边。她放下甜点,开始用勺子分食物,并对仍然挑着炖肉的外公说:“你毁了这顿饭――你是要拿着你的那份出去到棚子里吃吗?!”

在高墙围起的花园一角,外公搭了个棚子,大小可以容下一只炉子、一个水斗、一把老式摇椅,还有他的工作台和仪器。对外公来说,它已经不只是个棚子――它正越来越被当作一个小小的家。

进棚子时,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在我看来,即使是拉尔夫到来之前,即使在我和外公做模艇时,那儿就已经成了外公独自一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不被打扰地与死去的外婆交流契合的场所。但那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条爬满常春藤的院墙边的小径。外公的寂寞与欢迎似乎是用只有我才能读懂的方式写在深绿色的门上。当我打开门时,他说:“我料到你会来的。”

我想外公做化学实验和研究并非出于什么目的,而是为了好奇和慰藉,就像有些人在显微镜下研究细胞结构,有些人观察云朵的变幻组合。在妈妈把外公赶出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从外公那里学了些化学基础知识。

在他的棚子里我有安全感。拉尔夫现在主宰着房子,对着日益丰盛的饭菜大吃特吃。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棚子是另一个天地,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里面弥漫着一股咸咸的、矿物的气味,而没有人的体味。工作台上铺满了烧瓶、试管和蒸馏器架子。化学试剂是外公通过镀金属那一行当的关系弄到的。角落里是燃着的炉子,旁边是他装饭菜的盘子――为了羞辱妈妈,外公开始一日三餐在棚里吃饭。一只灯泡从棚顶的一根横梁悬吊下来。一只气瓶为烧嘴供应着燃料。在靠墙的食品橱里,外公培育着硫酸铝铜结晶。

我常看外公做实验。我要他解释正在进行什么反应,要他告诉我各式的瓶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外公在棚子里和在屋里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乖戾、暴躁,而是疲惫、虚弱。他不时地因为风湿而皱眉蹙眼,说话也像自言自语。“外公,你在做什么?”

“不是在做――在变。化学是变化的学问。实验不是做出什么,而是变出什么。什么都可以变。”

他用硝酸溶化大理石碎块。我迷惑地看着。

他继续道:“任何东西都可以变,甚至是金子。”

他将一些硝酸倒进一个烧杯,从另一个瓶子里取出一种无色的液体,滴到硝酸中,用玻璃棒搅拌,再把混合液慢慢加热。一些褐色的烟雾冒了出来。

“盐酸和硝酸本身不会变,但混合起来就会变。”

工作台上还放着一只纯金链子的怀表。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外婆送给外公的礼物。他把链子从表上取下,然后斜靠着工作台,拿起链子放到烧杯口上。链子晃动着。他看看我,似乎在等我发问。尔后,他从烧杯上把链子取开。

“你应该听听我的解释,嗯?”

他拿起表来,又挂好链子。

“我的老行当――镀金。我们用真金改变它,然后镀到根本不是金子的东西上,使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金子做的――其实不是。”

他苦笑着。

“我们要做些什么?”

“外公?”

“人也会变的,不是吗?”

他向我靠近。我才10岁。我沉默地看着他。

“不是吗?”

他盯住我的眼睛。我记得在外婆死后他也那样地看着我。“人是会变的,但元素不会。知道什么是元素吗?金就是一种元素。我们把它从一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但并没有造出或者损失掉任何金。”

那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面前,外公的那张脸似乎只是某根无比巨大的石棒中的一块横截面,而从那石棒的某个适当的地方,也刻出了我和妈妈的脸。我想: 每张脸都是这样刻出来的。突然间我一阵晕眩,好像感到万事万物都没有尽头。我想要听的是简单、确切的事实。

“外公,那是什么?”

“盐酸。”

“那个呢?”

“绿矾。”

“那个呢?”我指着另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没贴标签的瓶子。它紧附在一件复杂的仪器上,放在台面的最末端。

“月桂水。氢氰酸。”他笑着说。“可不是喝的。”

那一整个秋天,都异常地寒冷。秋夜萧瑟,树叶沙沙作响。当我拿着外公的托盘回屋(这已成了我的任务)时,我透过敞开的厨房窗户观察客厅里的妈妈和拉尔夫。他们开怀畅饮,威士忌和伏特加一瓶瓶下肚。酒是拉尔夫带来的,起初妈妈颇有微言,而现在她喝得醉醺醺的,神志恍惚不清,而拉尔夫却威风凛凛。他们软塌在沙发上。一天晚上,我看见拉尔夫把妈妈拉进怀里,搂住了她,那晃晃悠悠的块头几乎要把她裹住了。从拉尔夫的肩膀上,妈妈看到我正在窗口偷看。她仿佛踩入了陷阱,孤立无助。

就在那晚,我找到了机会――当我走进棚子收托盘时,外公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脚边托盘上的食物一点也没动过。他熟睡着――头发凌乱,嘴张开着――活像一只懒洋洋的被捕获的动物,甚至连吃饭的力气和欲望都没了。我已经从厨房拿来了一只空的调味瓶。我拿起标着HNO3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把一些液体倒了进去。我拾起外公的托盘,把调味瓶放在盘边,一起拿进了屋里。

我想明天吃早饭时把硝酸泼到拉尔夫的脸上。死亡是件不可捉摸的事。我并不想要他的命,杀了他也没有意义。我想毁了他的容,让妈妈不再要他。我把调味瓶拿到自己的房间,藏在床边的衣柜里。明天一早就把它放进裤兜,偷偷带到楼下,等待并寻找机会。我会在桌子底下打开盖子,等到拉尔夫大口咽下烤面包和蛋时……

我以为要睡不着了。透过卧室窗户,我看见花园和从外公的小棚窗口透射出的一片微弱的灯光。通常,我要等到那束光灭了,听到外公拖着脚步回屋,并像一只无家的猫从后门溜了进来才会入睡。

但那晚我必定是睡着了,因为我不记得看见他的灯灭了或者听到花园小径上的脚步声。

那晚,爸爸来到我的卧室。我知道是他。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唇上厚厚的一层盐,海草从肩膀上挂下来。他走进来站在我床边,脚踏过的地毯上,淌了一摊摊的水,慢慢向外溢出。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然后说:“是她。她在船底挖了个洞。洞不大,人们不易觉察。这样船就会沉没――你和外公就这样看着它下沉,下沉――就像我的飞机。”他指了指滴着水的衣服和结着厚壳的唇。“你不信吗?”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可我不敢接它。“难道你不信?难道你不信?”他重复着,一边向门口后退,仿佛什么东西在拉他,而同时脚边的水倏地干了。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我才开了口:“我信。我信你。我会证明的。”

天快亮了,雨点敲击着窗户,房子像被抛到了水中。从房前传来一阵微弱而陌生的声音――但不是爸爸的声音。我起了床,走到楼梯平台上,透过窗户向外望。声音是从一辆救护车上的收音机里发出的,车停靠在人行道边,车门全开着。倾盆大雨和山梨树摇曳的树枝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见两个穿制服的男子抬出了一副盖着毯子的担架。拉尔夫也在。他穿着睡衣裤披着睡袍,光着脚穿一双拖鞋,撑着伞,咋咋呼呼地指点着救护人员,像个监工在指挥装运什么重要货物。他对妈妈喊着什么。我看不见妈妈,她一定是站在楼下前门口。我穿越平台跑进屋里,去拿硝酸。但就在那时妈妈上楼了,她穿着睡衣。她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我闻到一股威士忌的酒气,她说:“亲爱的,我会解释的,亲爱的。”

可她从来没有做出解释。我想从那时起,她一辈子就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解释,或者逃避解释。她只是说:“外公老了,病了,本来就活不多长了。”法医的鉴定结果是: 吞氢氰酸自杀。但她却从未澄清其他一切本该解释或坦白的事实。

其实在这一切的外表下面,妈妈挂着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是大病初愈。葬礼后仅一礼拜,她就到外公的卧室,把窗户全部推开。那是11月下旬和煦灿烂的一天,山梨树上的叶子一片金黄。她说:“看,那多可爱呀!”

外公是在一个秋风凛冽、金黄的树叶和早晨的银霜闪闪发光的日子下葬的。坟墓前,站着拉尔夫、妈妈和我,像是曾经站在爸爸墓碑前外公、妈妈和我的幻影。妈妈没哭。即使在葬礼前几天,当警察和法医们来记录口供,并对他们的打扰和提问而道歉时,她也没哭。他们没有向我发问。妈妈说:“他才10岁。他能懂什么呢?”我虽然有成百上千的事想告诉他们――妈妈怎么样把外公赶出门;自杀说不定就是谋杀;还有事情不会轻易了结――可不知道怎么的,这让我感觉自己也被嫌疑。我从卧室取出那瓶硝酸,走到公园,把它扔进了池塘。

葬礼完了,警察、法医都走了,妈妈和拉尔夫开始清理房间,又把东西从棚子里搬走。他们修理了花园里的花草和树木。拉尔夫身上绷着一件实在太小的旧毛衣,我认出那是爸爸的。妈妈说:“我们很快就要搬到新家去了――拉尔夫正在把它买下来。”

没地方去了,我又去了公园。我站在池塘边。水面上漂浮着枯死的柳树叶,水下有一瓶硝酸和我那艘模艇的残骸。虽然世事沧桑,但它们是毁灭不了的。当暮色笼罩,公园要关门的时候;当我望着池中央,望着艇沉没的地方,并将目光掠到池塘那一端的时候,我见到了外公。

他穿着黑大衣,围着灰围巾,站在池塘边。天气很冷,微波拂过水面。他在微笑。我知道,艇依然沿着那条看不见的线向他驶去,永不休止,永不沉没,他的双手,他那酸迹斑斑的双手,会伸出来,迎接它。

(郭国良 译)

【赏析】

《化学》是斯威夫特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它充分体现了斯威夫特作为英国后现代现实主义代表作家的风格: 将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巧妙结合,在用清晰、精确的语言讲述一个情节生动的故事的同时致力于创作手法的创新,以显示一个被肢解了的现实如何借助于过去的文学代码将其记录下来。

小说主要有三个人物: 外公、妈妈和男孩,以这个10岁男孩的视觉抒写全篇,通过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来抒发他的快乐――与外公在公园池塘放模艇和在花园小棚里进行化学实验;他的无奈――妈妈将情人拉尔夫带到家里,冷落外公;他的愤怒――外公自杀是被逼的,是他杀;他的慰藉――外公永远在那里等着“我”。全文是小男孩的心灵之旅,更是他的心灵成长史。小说中的外公身体虚弱,患有严重风湿病,精神更脆弱,丧妻之痛从未在女儿那儿得到安慰。女婿死后女儿才肯搬来,但这种平静幸福的生活过了才一年,拉尔夫闯了进来,博得女儿的欢心并成为家庭的实际主宰者。外公最后被赶到花园小棚里,身体和精神因此越来越虚弱,最后服毒自杀。由于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快乐,外公让自己一直处于一种悼念之中。“我刚4岁的时候,外婆就突然去世了。我只知道,我一定长得很像她。妈妈这么说,爸爸也这么说。外公呢,常常会一言不发,疑惑地盯着我的脸。”“对于外婆的死,外公很难接受。”“在我看来,即使是拉尔夫到来之前,即使在我和外公做模艇时,那儿(花园小棚)就已经成了外公独自一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不被打扰地与死去的外婆交流契合的场所。”外公明白死亡已无可挽回,但失去的亲人依然存在他的想象之中,因而悼念便成为明白和想象之间的一种妥协行为。悼念是斯威夫特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它与叙述故事,或者更确切地说,与那种将孤独感和群体感神秘地结合起来的现代叙述形式具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小说中妈妈在一切事件中都起到关键的作用,在亲情与爱情,侍奉多病父亲、抚育年幼儿子与追求自己幸福之间,她的心理天平毫无疑问地倒向后者。是她的冷淡导致父亲的死亡,她选择了拉尔夫,导致家庭的分裂,导致小男孩心灵无法弥合的创伤。全文共出现她的提问“我该怎么办?”两次,充分体现了她面对人生挫折时的被动、彷徨和苟且偷生,她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变态、残忍和邪恶的现实世界。

小说在形式上具有维多利亚现实主义的特点: 从小男孩的视觉出发诉说一起家庭悲剧的来龙去脉,以一个10岁男孩的控诉表达作家的人文关怀。在内容上则深刻揭示了后现代时期人们精神的空虚,妈妈不顾为人女、为人母的职责去寻求自己的快乐。外公一直处于悼念之中而无力自拔。小男孩则渴求亲人的和睦和爱。在叙事技巧上整篇小说以小男孩的回忆方式来抒写,从一家三代其乐融融地在公园池塘放模艇,写到模艇沉了,自然引出小说关键人物――妈妈的情人拉尔夫,再是男孩继续回忆没有拉尔夫的时光,那是一段幸福但短暂的时光。接着,再回到拉尔夫身上,他渐渐占据妈妈心中的位置和家庭中实际主人的位置,并导致外公被赶到花园小棚,最后无奈地服自己调制的氢氰酸自杀。中间陆陆续续插入的是男孩目睹家里的变化,妈妈对外公所做的一切,外公日渐衰弱的病体和精神的痛苦,他意识到应该为外公做点什么,让家庭回到以往的幸福中去。于是,男孩想到毁了拉尔夫的容貌,让妈妈不要他。但那晚外公突然去世了,男孩知道是妈妈逼他走到这一步的。最后男孩又去了公园,小说就此结尾,又回到小说开始的地方。全篇由男孩的回忆来贯穿,随着他的意识流动来组织整个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在这个意义上,它具有后现代小说叙事艺术的特点。

隐语的运用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池塘放模艇既是祖孙三代幸福时光的见证,也是人物之间关系的一个隐喻。“似乎艇是沿着外公、我和妈妈连成的一条线行驶着,似乎外公正用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我们拉向他,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我们是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外公对晚年生活的希望寄予在这模艇上,男孩对童年幸福的回忆也在这模艇上,但有一天模艇却沉了。这也是一个隐语,预示亲情的终结,悲剧拉开序幕。而小说最具匠心的构思,也是最能体现这种人物与环境之间的转喻关系,并让我们洞悉整个社会的是“化学”。它既是小说的题目,是男孩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外公在花园小棚教他学了些化学知识,让他永远也忘不了;同时也是外公自杀的一个自然的手段。当然,作家想要借此告诉我们的,不仅是物质世界中的化学和纷繁复杂的化学反应,更是在后现代状况下人们精神世界的化学反应。外公、妈妈和男孩共享的天伦之乐随着拉尔夫的闯入而起了剧烈的变化,妈妈变了,不再是原来的妈妈了,正如外公说的:“人是会变的,但元素不会。知道什么是元素吗?”妈妈迫使外公一日三餐都在花园小棚吃,最后迫使他服毒,由一个孝顺女儿变成一个杀父魁首,这不是变又是什么呢?这不是精神上的化学反应又是什么呢?

整篇小说短小精悍,让我们在欣赏这样一个情节生动的故事的同时,对后现代时期人们的精神状况作一个更深入的警醒和反思。作家借以表现出的对我们这个令人忧虑、令人悲哀的时代深深的人类关怀,向我们昭示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世界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爱。

(俞曦霞)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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