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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印度尼西亚]普拉姆迪亚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女主人公温托索罗出身于爪哇土著小职员家庭,14岁被父亲卖给一家糖厂的荷兰人经理梅莱玛作侍妾。温氏聪明倔强,不甘当别人玩物,自学成才。梅莱玛沉湎酒色,他的“逸乐农场”实际上是由温氏一手经营而日益发达兴旺的。温氏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安娜丽丝与贵族青年明克一见钟情,不久结婚。梅莱玛暴病身亡后,梅莱玛前妻之子毛里茨通过白人法庭剥夺了温氏对梅莱玛遗产的继承权,并宣布安娜丽丝的婚姻“非法”,强行把她带往荷兰由自己“监护”。

【作品选录】

三个月过去了。我的日常工作只是在办公室内陪着姨娘写东西。偶尔,我也协助她做些别的事情。

延・达伯斯特通过泗水州长,获得了总督的批准,现在他把名字改为班吉・达尔曼。他已开始摆脱了达伯斯特这个讨嫌的名字。久而久之,他的个性,朝着他本人的意愿发展着。他变得心情愉快,乐于工作,爽直又开朗。起先,他在办公室协助姨娘工作,后来又转到多尔嫩博什先生的办公室,一起管理香料农场。

一个月过去了。母亲已经来看望过我们两次了。

五个月过去了。萨拉已来过两次信。米丽娅姆则告诉我,她姐姐已回欧洲去了。她自己也将去那儿。而赫勃特先生将独自住在那高大、安静的州府大楼里。因此,他要求我更经常地给他写信。

六个月过去了。预定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白人法庭传讯安娜丽丝和姨娘。谁不心惊肉跳呀!又得和法庭去打交道了!这次,安娜丽丝成了被传讯的主要对象。

她们俩出发了。我留在家里,接替姨娘的工作。我没做多少事,只是给兵营、港务办公室和轮船伙食承包商写回信,把新的订货和变更了的地址登记下来。然而困难的是,如何摆脱前荷兰殖民军人的干扰。他们一心想占有姨娘。

我亲眼看到姨娘本人甩开他们,就有四次之多。这些过去参加过亚齐战争的士兵,到处流浪。看来他们相互间经常谈论姨娘。接着他们便试着进行冒险,妄图占有这位有钱的梅莱玛遗孀。

有一名印欧混血儿到我这儿来。他自称曾当过荷兰军队的少尉,荣获过铜质勋章,还获得了玛琅市郊十公顷农田,作为他退休金的一部分。他表示想和姨娘认识一下。谁知道他想不想要和姨娘两家合伙呢!临走前,那个自称当过少尉的人要求我协助他,要我把他的意图转达给姨娘。倘若事情成功,他允诺道,我要什么他就准备给我什么,以此作为酬报。这也是我这几天所做的一项工作。

那个家伙走了,也忘了介绍他自己的尊姓大名。

其余时间我用来写文章,准备寄给《泗水日报》。

安娜丽丝和姨娘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我越等越心焦,于是,我停下了笔。每当送牛奶的马车来时,我便出去瞧瞧。

过了四小时,我所等待的姨娘的车才回来。老远我就听到姨娘在喊我:

“明克,快来!”

我跑了出去,在楼前的台阶处迎接她们。姨娘先下了车。她怒形于色,满脸通红。这时,她伸手去搀扶还在车内的安娜丽丝。我的妻子走出马车。只见她脸色苍白,泪水涔涔,一言不发。一下车,她就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拥抱着我。

“带她上楼去!”姨娘厉声地命令我道。

她自己快步走在前面,进了办公室。

“你和妈妈吵架了吗?”我问安娜丽丝道。

她摇摇头,依然缄默不语。

我扶着她上楼去。她身上冷冰冰的。

“妈妈看来发火了,怎么回事呀?”

她没回答我,却表示不愿让我带她上楼。她用眼睛示意,要我让她在前厅的椅子上坐下。

“你病了吗,安娜?”她摇摇头。“你怎么啦?”我估计,我这位脆弱的娇妻受到了惊扰,这使我不知所措。“我给你倒杯水吧!”

她点了点头。

我拿了水壶和杯子,倒了水。她喝后,呼吸显得不再那么急促了。

“达萨姆!”姨娘在办公室里喊道。

我跑去找那马都拉勇士。一到他房里,只见他正在拔掉一些他认为多余的胡须。

“快,达萨姆,姨娘生气了!”

达萨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把小镜子和胡须镊子扔在竹席上,飞快地跑了出去。当我走进姨娘的办公室时,我看到达萨姆已先到了。安娜丽丝也在那儿。

“你怎么不去睡觉呀,安娜?”姨娘急促地问道。我的妻子摇了摇头。姨娘看上去还是怒气冲冲,满脸通红。

“发生什么事了,妈妈?”我问道。

只见达萨姆向姨娘施了个礼,走出办公室。看来马车早已准备好了,因为我很快就听见车轮碾着办公室前路面的碎石,向前驰去。

姨娘没有理睬我的问题。她走到窗前,朝外喊道:

“快!小心些!”接着,她转过身来,走到安娜丽丝跟前,抚摩着她的头发,安慰她道:“你不必去想它了,安娜。让我和你的丈夫去处理吧。”说完,她又对我说:“我的孩子,明克,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所担忧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我对法律懂得不多。可是,我们应该用我们的全部人力、物力去进行反抗。”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妈妈?”

姨娘递给我一叠书信和文件,有原件,也有抄件,都是由阿姆斯特丹法院发出的,上面有荷兰内政部、殖民部和司法部的印章。最上面是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写给他母亲信的抄件。信是从南非寄出的。在信中,他委托他的母亲阿梅丽娅・梅莱玛-哈默斯处理已故父亲赫曼・梅莱玛先生的遗产。在这以前,毛里茨已从他母亲的来信中获悉,其父在泗水被害。在上述毛里茨信的抄件下面,则是阿梅丽娅的信的抄件。这是她以她的儿子毛里茨工程师以及她本人的名义,要求阿姆斯特丹法院审理他们对已故者赫曼・梅莱玛先生遗产的继承权。

紧接着,是泗水法院和检察院,与阿姆斯特丹法院之间来往书信的抄件。这些信是询问下列问题的: 已故者赫曼・梅莱玛和萨妮庚之间是否有结婚证书,已故者在生前是否写过遗嘱,法院对阿章谋杀案的判决,关于罗伯特・梅莱玛失踪的说明,以及赫曼・梅莱玛承认安娜丽丝和罗伯特为其子女的证明信抄件(根据泗水民事登记处的公函,安娜丽丝和罗伯特均为萨妮庚所生)。下面还有姨娘的账房先生与泗水法院之间来往书札的抄件。账房先生在信中表示,在未经主人准许的情况下,他拒绝提供有关逸乐农场资产情况的报告。下面是税务局有关农场缴税数额报告的抄件;测绘局关于农场的位置和占地面积报告的抄件,以及农牧局关于农场奶牛头数和饲养情况的报告。

我一页一页地读着这些信件和报告。姨娘和安娜丽丝在旁瞧着我,仿佛在等待着我的意见。我对这些来往书信的抄件所谈及的任何一件事,都一无所知,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在世界上竟有这么一类信件。同时,我也从来不知道有人受雇去写这些信件。

接着,我读到了阿姆斯特丹法院正式判决书的抄本。这一判决书已移交给泗水法院,其内容大致如下:

鉴于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及其母亲阿梅丽娅・梅莱玛-哈默斯太太,分别为已故者赫曼・梅莱玛先生的儿子和遗孀,他们通过阿姆斯特丹的律师汉斯・赫拉赫法学士先生向法院提出了诉状。阿姆斯特丹法院根据来自泗水的确实无误的公函,并考虑到赫曼・梅莱玛先生和阿梅丽娅・哈默斯太太结婚时没有附有什么条件,特作出如下判决: 已故者赫曼・梅莱玛先生的全部财产由法院掌管,并将其分为两半。一半分给遗孀阿梅丽娅・梅莱玛-哈默斯太太,这是她作为死者生前合法妻子的权利;另一半则分给有继承权的合法子女。作为已故者合法儿子的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先生,将获得一半财产的六分之四(4/6×1/2);已故者承认其为子女的安娜丽丝・梅莱玛和罗伯特・梅莱玛将分别获得一半财产的六分之一(1/6×1/2)。鉴于罗伯特・梅莱玛暂时或永远失踪,原归他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将由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代管。

阿姆斯特丹法院还指定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作为安娜丽丝・梅莱玛的监护人,因为后者被认为尚未成年。同时,在安娜丽丝未成年以前,在她名下的那份遗产,也由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照管。毛里茨・梅莱玛工程师还就在荷兰对安娜丽丝进行监护和抚育一事,对萨妮庚(又名温托索罗姨娘)和安娜丽丝提出起诉。这是他在行使他作为监护人的权利时,通过他的律师赫拉赫法学士,委托其同仁(在泗水的一名律师)向泗水白人法院提出的。

这些公文,用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语言,我读后感到头晕目眩。我只能理解其中一丁点儿意思,就是它们不讲人性,仅仅把人看作是清单上的一种物品。

“您没对他们说什么吗?”

“是这样的,明克,我的孩子,在我和安娜丽丝到达法庭时,我的律师已经在那儿了。是他处理了这些公函的抄件。在审判官面前,也是由他转达了阿姆斯特丹法院的判决,并由他作某些说明。”

听了姨娘的诉说,我耳边突然响起了我母亲的话:“荷兰人有很大、很大的权势,可是他们不像爪哇的王公贵族那样,去强占别人的妻子。”瞧,现在事实怎么样呀,母亲?正是您的儿媳,我的妻子,今天正遭到被荷兰人夺走的威胁。他们要从母亲的身边夺走女儿,从丈夫的身边抢走妻子呀!他们还要夺去我岳母日以继夜、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的农场。荷兰人凭什么这样做呢?还不是倚仗那些熟练的文书们用工整美观的字体所写的公文吗?他们是用不褪色的黑墨水写成的呀!那些墨水还深深地渗入那厚纸呢!

“看来我们应该请法律专家来帮忙,妈妈。”

“我估计,德拉德拉法学士马上就要来了。”

我头脑里的那些问题已经够纷繁复杂的了,现在又来了这么个稀奇古怪名字的人!

“德拉德拉・莱奥布托克斯法学士……”

我花了些时间想法子记住这个名字,并试着把它写下来。这个人,我还未曾与他见过面。姨娘经常为法律事务上他那儿去。据我推测,他肯定像梅莱玛先生那样,长得高大肥胖,有着赤褐色的毛发。从他的名字看,我想象他更近乎一种鬼神。他肯定是一位十分神奇能干的法律专家。

“您对法庭的判决没有提出抗议吗?”我问道。

“抗议?岂止是抗议。我驳斥了他们的说法。我知道他们欧洲人,像墙壁那样,又冷又硬。他们是不轻易说话的。我说,安娜丽丝是我的孩子。只有我才有权支配她。因为她是我生育并抚养成人的。审判官说:‘在证明信上写的是,安娜丽丝・梅莱玛是赫曼・梅莱玛先生承认的女儿。’我就问他:‘谁是她的亲娘?她是谁生的?’我还说:‘在那些证明信中,提到女人萨妮庚又名温托索罗姨娘没有,而我……就是那个萨妮庚!’‘好吧,’审判官说道,‘可是萨妮庚不是梅莱玛太太。’‘我可以提供证人,’我说,‘证明是我生了她。’审判官却说:‘安娜丽丝・梅莱玛受欧洲的法律保护,而姨娘则不是。姨娘只是个土著民。倘若过去安娜丽丝・梅莱玛小姐不为梅莱玛先生所承认,那么她也就是个土著民。这样,白人法庭就与她没有关系了。’瞧,明克,审判官的话是多么狠毒呀!于是,我对他说:‘我将聘请一位精明的律师,驳倒这个判决。’‘请便吧,’审判官冷冷地说道。那时候,我看到安娜丽丝在哭个不停,我便忘了别的问题。”

姨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刚才,你本应也去,孩子。即使法庭没有传讯你,你也可以维护你的妻子和你本人的利益。那审判官,不是也有妻子、儿女吗?”

我相信,任何人都能理解我这时的心情: 怨恨,愤怒,烦恼!但是,我不知所措。在这件事上,我显然只是个十分幼稚的毛孩子。

“我对审判官说,我这个女儿已经结婚了。她已经是有夫之妻了。审判官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她还没有结婚,因为她还未成年。即使有人把她嫁了出去,或者娶她为妻,这样的婚姻是不合法的。’你听见了吗,明克,我的孩子?他说不合法!”

“他竟这么说,妈妈?”

“他甚至还威胁我犯了法,没有报告那未经批准的婚姻。这样,我就被看作是奸污罪犯的同谋。”

这时,办公室内寂静无声,没有一个订户上门。

我们三人默默地坐着。也许,只有一位精明、正直的律师才能够驳倒那阿姆斯特丹法院的判决。哼,阿姆斯特丹法院,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法院!它怎么能这样对待法律呢?它的判决与我们对法律的认识、与我们对正义的认识,完全是背道而驰的。而且这种事情竟发生在白人法庭上。据说他们有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律师在主持正义。那些人还都有着法学士的头衔。

“我还没有提到关于分配遗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竟然毫不提及我的权利。诚然,我现在还没有弄到充分的证据来证明农场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一心想保护安娜丽丝。那时,我只惦记着她。‘我们只与安娜丽丝打交道,’审判官说。‘你是一位姨娘,土著民,与本法庭无关。’”说到这里,姨娘咬牙切齿,愤恨到了极点。

“到头来,”姨娘接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问题仍然出在欧洲人怎样对待土著民、怎样对待像我这样的人上,明克。你要好好记住: 欧洲人在吞噬土著民的同时,还要丧心病狂地去折磨他们。欧――洲――人呀,他们也就是皮肤白一点而已,”她咒骂道,“而他们的心上却长满了黑毛!”

“那个律师不也是欧洲人吗,妈妈?”

“他只是为金钱效劳。你给他钱多些,他就给你多说几句真话。这就是欧洲人的特性。”

我不寒而栗。姨娘这短短的三句话,竟把我这几年在学校学的东西,全部给推翻了。

安娜丽丝由于心情过度紧张,疲惫不堪,伏在桌上睡着了。我走到她身旁,把她叫醒。

“到楼上去睡吧,安娜。”

她不愿意去,重又坐在椅子上。

“睡去吧,安娜。你的事由我们替你办就行了,我们会尽量把它处理好的。”姨娘规劝着,安娜丽丝便听从了母亲的话。

我陪她上了楼,给她盖上了毯子。我安慰她道:

“妈妈和我将努力把事办妥,安娜。”

她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我是在哄她。因为我对法律一窍不通,怎么去努力把事办妥呢?

“我先走了,行吗,安娜?”

她再次点了点头。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忍心离开她。她的处境,犹如一条进锅待烹的鱼。我的妻子,我这脆弱的心肝宝贝,你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呵!看来她已失去信心,不想再作什么努力了。

“我去叫马第内特医生吧,好吗,安娜?”

她点点头。

我便下楼去,派人去叫那位家庭医生来。一会儿,只见马朱基驾着双轮马车,朝泗水的方向驶去。

在办公室里,姨娘正与一位欧洲男子面对面地坐着。那男子身材矮小,也许只有我肩膀那么高。他又瘦又扁,头顶光秃,两眼眯缝。他那副眼镜,像一对突出的蛤蟆眼。姨娘正瞧着他翻阅信件,这些信件来自阿姆斯特丹法院,内容都是有关安娜丽丝的。看来他就是德拉德拉・莱里奥布多克斯法学士。很清楚,他不是属于鬼神这一类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当姨娘的法律顾问。

说也奇怪,为什么姨娘还要和他打交道呢?在审判官面前,他不是没做什么事吗?我正注意着他们俩。姨娘已不像刚才那样气得满脸通红了。她的举止已颇为沉静。

“明克,这位是德拉德拉先生……”姨娘介绍我们认识一下。“这是明克,我女儿的丈夫,我的女婿。”

“哦,我已久闻大名。能否让我把这些信件再次仔细阅读一遍?”未等我答话,他便又埋头阅读起来。

欧洲的法律和公理,是如此肆无忌惮、强大有力和冷酷无情,那么,像他这样身材矮小、满脸粉刺的人,究竟有多少能耐去对付它呢?如果他是一个欧洲人,那么,他将站在哪一边呢?

现在,他重又翻阅着那些公文,一页一页地仔细研究着。

姨娘则走来走去,忙着完成她自己的工作,甚至她还亲自给客人倒水喝。那位法律专家,依然从容不迫地研究着那些抄件,仿佛在他周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一小时后,他把那些信件摞起来,用一块黑石作镇纸,把它们压住。他神情紧张地思索着,用手帕擦着脸,又轻轻地咳嗽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瞧瞧姨娘。他一言不发。

“莱里奥布托克斯先生,您看怎么样呀?”姨娘问道,“哦,请原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正确地称呼您的名字。”

律师笑了一下。显然是因为他满口无牙,笑了一下马上又合上了嘴。

“哦,没什么关系。这只是供签名用的名字而已,姨娘。不用说人家叫不好我的名字,就是不叫,也没有关系。”

“我们处在这种情况下,您还有兴致开玩笑呀,莱里奥布托克斯先生。我们都快给逼疯啦!”

“是这样,姨娘,倘若是法律问题,人们不必使他们的心情和脸色有什么变化。笑也罢,手舞足蹈也罢,嚎啕大哭也罢,其结果都一样。起决定作用的,依旧是法律本身。”

“这么说,我们在这场官司中,要打输了?”

“最好不要谈打输的事,姨娘。”律师说着,他的手又去摸那些信件了。“我们还没有尝试呢。我的意思是,希望姨娘像法律本身那样,沉着、冷静。一切个人的感情,都是不起作用的。一切愤怒和失望,都无济于事。您听清楚了吗?”突然,他把脸转向我,又接着问道:“您能听懂荷兰语吗?”

“能听懂,先生。”

“这一切都关系到您妻子的命运和您的婚事。他们确实比我们有力量。我们将试试看。我的意思是,如果姨娘和您有信心,我们应该驳倒这个判决,至少能够延缓这一判决的执行。”

这时,我也明白了,我们的官司将打输,而我们只是有责任进行反抗,以维护我们的权利,一直到无法反抗为止,正如冉・马芮所讲述的亚齐族对付荷兰人一样。姨娘也低下了头。她不仅明白,而且估计到,她将失去一切: 她的孩子、农场以及她的心血和财产。

“是呀,明克,我的孩子,我们将反抗。”姨娘轻声地说道。陡然间,她显得衰老了。只见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上楼去,去看她的女儿。

(北京大学普・阿・杜尔研究组 译)

【赏析】

《人世间》是普拉姆迪亚“布鲁岛四部曲”之一,其他三部为《万国之子》、《足迹》和《玻璃屋》。《人世间》发表后,不仅在印尼国内轰动文坛,而且在世界上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小说着重揭示了印度尼西亚从1898年至1918年间民族觉醒历史的起始阶段。它反映出作者思想创作中的两条主线,一是坚定的民族立场和强烈的民族感情,一是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的深切同情。小说通过印尼土著妇女温托索罗抵抗殖民统治者的顽强斗争反映了殖民者对印尼的残酷压榨,肯定了土著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正义精神,弘扬了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伟大思想。

作者曾说过:“故事本身描写一个被压迫的妇女,她正是由于被压迫才变得坚强起来。”他还说过:“我只不过希望土著人被踩在脚下,不至于被踩碎、被踩扁,不至于被踩成薄片,越是受压迫就越要反抗。”小说就是想展示印度尼西亚民族是怎样被荷兰殖民者踩在脚下的,而印尼民族的觉醒也正是被这种压迫所激发出来的。

以温托索罗为代表的“姨娘”处于印尼社会的最底层,她对主人既有从属关系,又有买卖关系,甚至她日后生下的子女也一并卖给主人。荷兰殖民政府的法律明文规定,姨娘不是自己所生儿女的合法母亲,其社会地位之低下不言而喻。在荷属东印度时代,印尼的社会等级非常森严。小说中另一位主人公明克虽然出身贵族,但因为他也是土著人,所以还是逃脱不了被白人歧视的命运。

选文展现的是温托索罗姨娘和安娜丽丝得知被阿姆斯特丹法院起诉后的一幕,由于温托索罗没有合法妻子的地位,所以已故的梅莱玛的所有财产,包括温托索罗苦心经营的农场也全都判给梅莱玛前妻的儿子毛里茨,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温托索罗姨娘的亲生女儿安娜丽丝也要受毛里茨的监护而离开她的母亲,她与明克的婚姻也因为她未满18岁而遭到否决。面对这一切,愤怒的温托索罗只有顽强地挑战不公平的法律和强权制度。但她请来的律师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只能按照法律为她们辩护,而法律是由欧洲的白人世界所掌控的,法律是无情的,是不以人的感情、意志为转移的。温托索罗也深刻地揭露了欧洲白人律师的本质: 只为金钱效劳。虽然姨娘已得知她们打赢这个官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仍然坚决地为自己和女儿的权利反抗、斗争,展示了土著妇女不甘压迫、坚强智慧的一面。

温托索罗在白人法庭上为自己所做的辩护,深刻地揭露了殖民主义者在政治上对土著人民的压迫。政治上的压迫最终是为了经济上的压迫,就像冉・马芮所说:“世界上从没有为战争的战争,都是出于对资本盈亏的考虑。”历史上荷兰殖民者为了攫取经济利益在资源丰富的爪哇岛上修建了大量铁路,小说中梅莱玛前妻的儿子毛里茨工程师到泗水来扩建港口,便包含着加紧掠夺的目的。此外,温托索罗费尽心血经营起来的“逸乐农场”,最后也被毛里茨视为其父的遗产归入自己名下。又因安娜丽丝未满18岁,法院认为必须把她送往荷兰受其同父异母哥哥毛里茨的监护,因此她所继承的那部分财产也落入毛里茨手中。

作品体现了作者的“反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一追求。典型环境指的是泗水和“逸乐农场”,因为泗水是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比较发达的殖民地商业城市,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在那里表现得最为集中,因此成为最能反映时代本质特征的一个典型环境。作者把温托索罗的家庭作为小说的小环境,也是有深刻的典型意义和象征意义的。温氏的“逸乐农场”实际上是当时印度尼西亚社会的一个缩影,其家庭内部的矛盾与冲突实际上就是民族矛盾的反映,透过这些可以看到当时殖民社会的畸形结构和丑陋实质。这一个家庭是由多种阶级组成的: 农场主梅莱玛代表着拥有一切殖民特权的纯白人阶层。他的儿子罗伯特和女儿安娜丽丝是杂糅两种阶级的印欧混血儿阶层,这个阶层在不断地分化,一部分依附于白人,一部分则把自己的命运同土著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兄妹两人恰好代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温托索罗和明克则属于土著人阶层,前者是出身于无权无势下层平民的代表,后者是封建贵族出身的、新型知识分子的代表,既向往西方文明又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种族的界限把他们一家分成了相互对立的两个阵营。梅莱玛、毛里茨、罗伯特为一方,温托索罗、安娜丽丝、明克为另一方。双方围绕着爱情、婚姻、财产等问题展开了复杂的斗争,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当时殖民地社会的基本矛盾。

除了典型环境,小说也塑造了多种典型性格。温托索罗是印尼民族觉醒的妇女典型,坚忍不拔是这一形象最突出的特征,她从被卖给白人时起,就开始在逆境中奋斗。她将受白人蹂躏的生活变成学习西方先进科学、进步文明的机会。自觉、自立意识促使她咬紧牙关,发愤图强,她在受压迫状态下学会了荷兰语,及经商、投资与企业管理方面的技能。殖民主义本来要剥夺她做人的权利,却将她造就成民族的精英。温托索罗这种特殊的成长历程,是对印尼民族性格力量的首肯,也是对殖民主义的嘲弄。

她与白人的结合将她推到了对抗殖民主义的前沿。由于印尼民族资产阶级发展迟缓,她未能在自己的婚姻中捍卫自己的权力与尊严,但她将这场斗争延续到为争取安娜丽丝与明克的合法权益而战。她肯定并鼓励女儿对明克的爱,也赋予明克追求这种爱的勇气和信心。她不仅培育了这对青年挚爱的花朵,而且哺育了他们的民族自立意识。尽管她在法律上未能冲破种族歧视的罗网,但她用自己的言行点燃了当地人民反对殖民主义斗争的火焰。

印尼妇女处在封建制度及殖民统治的最底层。小说对社会下层女性觉醒的着重描写具有深刻意义。温托索罗自然要求男女平等。她在自己的农场不仅实行男女同工,还特意安排由女工领导挤奶组,这也反映了作家的民主思想。温托索罗还具有慈爱、正直等特点。对孩子,她怀有巨大的母爱;对下人及劳动者,她充满人道主义关怀;对殖民主义者则表现出毫不妥协的战斗精神。总之,她是闪烁着民主主义思想及民族理想的女性形象。

明克是觉醒的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典型。他出身土著贵族,其父官至县长。副州长曾希望他也出山当县长,但他明确回答:“不想当县长”,“只想当个自由人”。与安娜丽丝的爱情,是他民族意识觉醒的起点。温托索罗帮助明克正确认识白人,肩负起民族复兴的使命。明克的思想成长十分曲折。他接受过欧洲文明的教育,但在结识温托索罗之前,他只是空泛地理解人权与自由。经过温托索罗的点拨,他的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才生根开花。明克还具有热情、正直、善良、疾恶如仇等品质,后来逐渐成为民族解放斗争的骨干。

小说还成功地塑造了几个次要人物。安娜丽丝美丽、单纯、温柔,但软弱而缺乏自主意识。温托索罗的卫士达萨姆,忠诚、勇猛、情豪性烈,但十分鲁莽。冉・马芮是为印尼民族独立精神所征服的白人形象,通过他对自己充当殖民军的否定,肯定并赞扬了印尼人民的反殖斗争。梅莱玛这一形象着笔不多,但寓意深刻。他是西方殖民者的典型: 精明强干、专横任性。

象征手法的运用对创造人物与典型环境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温托索罗象征着印尼民族从百年沉睡中开始觉醒,明克的成长也象征着印尼民族走上觉醒的道路,他们两人虽来自不同阶层,却因为共同受到殖民者的压迫而走到了一起,并一起经过这个由自发到自觉的奋斗历程。起初他们都是为了维护个人权利而反抗,随着他们与整个社会越来越广的接触,渐渐地与整个民族的反抗汇合在一起,这也是印尼民族开始觉醒的历史过程。

象征手法的运用还体现在冉・马芮那幅揭露殖民军暴行的绘画,这幅画有着很深刻的寓意: 刽子手和受害者,既象征着殖民政权统治下的侵略者和被侵略者,又表现了印尼人民宁死不屈、反抗到底的顽强意志。书中反复出现涉及这一画面的情节,意在强化这种象征。

小说的叙述模式也别具一格,全篇采用明克的第一人称叙述,但他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或旁观者,而是作为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向读者倾诉他的喜怒哀伤,所以读起来令人感觉十分亲切。作者也许是为了让作品更易被青年读者所接受,使用了通俗小说的语言,但俗而不俚。

这部长篇小说无论是在反映历史现实的深度和广度上,还是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代表了迄今为止普拉姆迪亚创作的最高水平。

(张 雯)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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