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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派三叔:写作是向下挖崛水泥地

发布时间:2023-06-1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南派三叔 《盗墓笔记》

南派三叔,浙江嘉兴人,生于1982年,著有《盗墓笔记》《藏海花》《沙海》等系列以及《世界》《雨村笔记》《南部档案》《深渊笔记》等。2006年,他顶着一串乱码网名开始网上创作,“盗墓笔记”一经连载便获得读者狂热追捧,出版后更创下百万销量,成为中国网文界令人惊叹的现象。在南派三叔笔下,儿时长辈口中的神怪故事、学生时代记录的诡奇梦境、闲暇时本子上随意涂抹的文字……都构成不可或缺的部分。随着故事大幕拉开,“盗墓宇宙”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掀起一场神秘与魔幻的诡谲风波。南派三叔一度宣布封笔,却在休整归零后以创作者和编剧的身份强势回归,犹如凤凰涅槃再度续写新的篇章!

本次访谈由许苗苗教授策划主持,首都师范大学硕士生尹航担任组织工作,张雨、康宇瑄、刘宣言等青年学生在独立阅读南派三叔系列作品之后,结合各自感兴趣的方面沟通讨论,提出相关问题,于2023年1月13日对南派三叔进行线上访谈。访谈稿由尹航整理。

采访者(以下简称“采”)

南派三叔(以下简称“南”)

一、在挤压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采:南派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校有很多“稻米”,也就是您的忠实粉丝,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与您交流。您的《盗墓笔记》非常火爆,一举推出了九部系列作品,但后来写到少年篇《沙海》时突然封笔。这让读者非常遗憾,也一直期待您继续创作。2014年,您在封笔一年后,再度复出,写作并出版了《雨村笔记》《南部档案》等,最近还在公众号上连载《盗墓笔记·王母鬼宴》。您是否能以重启作品为重点,谈一谈自己的创作经历?

南:我觉得自己的创作分为几个阶段。最初的阶段没想好要进行创作。早期创作是一种个人的表达,在互联网刚刚发展的时候,其实个人表达的渠道比较匮乏,那个时代只有BBS,网络小说也不多,所以每个人的自我表达渠道都是缺乏的。互联网兴起之后,自我表达的渠道逐渐变多。那时我刚开始写作,其实也并不是想写作,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觉得,写作并不是自己的一种选择,而是在当时的互联网上只能选择写作。如果那时候有抖音的话,说不定我会选择短视频,这个都不好说……这是最早的时候。我的处女作是《盗墓笔记》,最开始就是在网上随便发一发,给别人免费看一看,也没有想太多。但在《盗墓笔记》为人所知以前,我已经写了大概两千多万字,算是练笔吧。

后来,因为网络文学的崛起,这部小说突然变得很受欢迎。但问题是,我以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局面,短短几个月之间从一个并不受欢迎的状态,突然变得非常受欢迎。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对人心理和情绪的冲击非常大,所以到后期我在精神方面出现了自己无法处理的问题。其实“封笔”本质上就是由于我觉得处理不了当时的局面,而且我的人生本来其实挺好的,就因为这样一个变化一下子非常混乱,难以自处。这里面又牵扯到很大的利益,身边许多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的朋友、同事,包括出版商和合作伙伴,和我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单纯了……太多的因素纠结在一起,我不愿意去处理。所以就选择不再写作,想要封笔。那个时候比较冲动,在互联网上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和经验,就直接向所有人传达了这个消息。

封笔之后,就想努力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当中去。中间有一些药物治疗,经过慢慢休息后也获得了许多感悟,逐渐发现一些事情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这个世界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过于敏感的我突然遇到了真实的世界,受到了惊吓,所以选择了一种自以为非常决绝、有勇气的方式。但事实上在很多人看来,我的行为莫名其妙。可能确实如此。我这个人也不是脸皮很薄的,当发现那时自己在乎、经历的事情是这个社会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是作为正常人都应该承担的,我就开始有意识地去练习和学习如何在社会中自处。所以我就复出了,开始刻意地练习如何应对复杂人际关系。刻意练习还是很有用的,对于人际关系,还有很多东西都逐渐熟练起来了,可以正常地跟别人沟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大概就是我整个创作的心路历程。

采:您来自浙江嘉兴,您的创作与所受家庭教育和家乡文化氛围的熏沐有没有关系,给您带来了哪些影响?

南:首先,嘉兴是江南嘛,江南比较细致,所以有很强的家学,就是家里人会教你更多关注细节,更多关注人性。各地都会教孩子怎样做人,但是江南地区跟各地都不太一样的一点,就是江南地区的人从小会更加重视这方面,这是其一。

其二,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身体特别差。所以说起家乡,虽然我身在嘉兴,但因为体弱多病,我更熟悉的是自己的房间,家乡到底有什么变迁,其实在我的童年里很少有机会可以接触。我没有办法跟其他健康的孩子一样出去玩,所以对于别人给我讲述的一些趣事趣闻,我只能在病床上去想象它。这就会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我的家乡第一次出现“汉堡”。你们这代年轻人可能出生的时候就知道汉堡,我是直到高中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种东西。因为我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出去,所以都是依靠别人来给我描述汉堡的样子。事实上,我想象出来的汉堡,和真实的汉堡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旁人的描述一定会存在偏差。总之,我从小就生活在靠自己幻想编织成的世界中,养成了一种可以自给自足的方式,可以不需要去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看到对方的游记、照片,我就能幻想自己在那里。所以更多的是体弱多病给我带来了想象创作的思维方式。

采:在成长之路上,您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作品,对您的创作产生影响呢?

南:还蛮多的。其实每个阶段都是不一样的,我比较喜欢的是《肖申克的救赎》。我有能力去看任何作品,但就是不喜欢特别严肃的东西,也不喜欢情绪太强的作品。因为我比较敏感,身体也很弱,看完情绪太强的作品对我个人的身体伤害比较大。所以,我喜欢看的是可以依靠自己想象去脑补的作品,也比较喜欢开放式结局。

我觉得“肖申克”给了我一种希望,就是通俗的写法也可以写出深刻的小说。看“肖申克”以前,我知道自己应该更努力地去写一点深刻的东西,但是我不愿意。在体会他人的痛苦时,我是特别能感同身受的,可能比当事人还要更痛苦一点。“肖申克”给了我一种期许,原来我可以写通俗小说,可以在通俗小说之路上一直往前走。最好走到终点的时候,也许也能写一本“肖申克”出来,这样人生就比较圆满了。“肖申克”是我比较喜欢的作品,剩下的我也都看过,但就是喜欢不起来。另外,我个人对待文艺作品……只有感知力,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特别学习。不知道为什么,我天生喜欢逃离一些深刻的东西。

采:您一开始并不是文学专业,那么您是如何挤出时间来进行文学作品阅读呢?

南:不用特意去挤时间。刚刚说过,由于自己小时候体弱多病,在房间里把能看的书全部都看完了。那时候可供选择的种类也不多,以纯文学居多,后来终于有一些武侠小说,看武侠小说时更轻松一点。所以我的人生很痛苦,哈哈,越小越看纯文学,长大了开始看通俗文学。我是理工科的学生,学习计算机的,编程方面的经验对于写小说的帮助非常大。对于我来说,写小说和编写程序本质上是一样的,写剧本和编程就非常相似。

我的人生好像从童年直接跳到了现在,中间也做过蛮长时间的软件工程师,但现在已经一点记忆都没有了。说到专业对我的影响,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创造型的工作,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我可以很简单地把编程的思维直接转化为写小说的思维。

采:您的创作始于一段机缘巧合,那么您想通过创作来表达什么呢?或是实现什么梦想?

南:你们知道一种玩具叫“尖叫鸡”,对吧。真正的创作就是这样,作家就是那只尖叫鸡,踩在尖叫鸡上的那只脚,其实就是“时代”,时代会给所有人压力。作为学生,新冠三年你们的感受应该是很深的。不管是多么没有感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受到一种力量的挤压,如果你对抗这种挤压的话,也许会成为强者,会成为一个很坚决、坚强的尖叫鸡。像我这种人的话,如果被踩一脚,可能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那个就是我的作品。

所以,所谓的很多作家,其实就是在记录这个时代。所有的小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载体、内容和过程,都是在记录时代,而且这个记录是被动的,往往优秀作品的价值就在于记录时代。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一开始记录时代的时候,大家都蛮喜欢我的,因为浑然天成,这时就有人跟我说不要仅仅记录时代,也要有一些自己的表达,需要呐喊一些自己的想法。当我尝试呐喊的时候,别人又告诉我:你很油腻,你在说教。所以我曾经也有过想要表达的东西,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我当时想要表达的东西,在我目前看来一定是错的。当年纪不一样,经历事情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不一样,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也会不断修正。自己年轻时想表达的东西,如果最后会发现是错误的,那最好是不要表达。现在有一个词叫“黑历史”,当拥有话语权的时候,总想去表达,最后发现是错的;第二,看书的时候发现,那些我自以为很精彩的表达,早三千年就已经有人讲过了,那为什么还要再去表达呢?表达出来不就代表着自己看的书不够吗。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殊不知前人已经批评过、思辨过了。所以我认为不要表达,作家可以文以载道,也可以不载道。

我认为最舒服的方式是,自己作品中呈现的思想和内容,他人可以进行自由的选择。喜欢这个理论和想法的人,就可以喜欢这本书;不喜欢这个理论和想法的人,就不要喜欢这本书。这是一种最好的情况,不要刻意去表达,容易变成黑历史。所以我没有什么想要表达的,如果坚持要我说些什么的话,就是希望多记录一些这个时代的侧影吧。

二、文学创作不需要天赋

采:您说到小说可以记录时代,反映当下的心境,您盗墓题材的作品,是以虚构和想象为主的,那么您是如何处理“现实”与“想象”的关系呢?

南:其实不需要处理。故事的主人公在追寻和寻找什么,是在破坏还是规整,都代表时代带给我的感受。也就是说,如果我迷茫主人公就会迷茫,如果我清醒主人公就会清醒,如果我变得冷酷无情主人公也会变得冷酷无情。写作本质上就是自然社会的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在创作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会把想法写出来。世界上能够脱离自我去写作的作家是不多的,通常是大文豪,我的水平还远远跟不上。

采:您开始创作是一段机缘巧合,特别羡慕您的天分和灵感。关于如何保持作品的新意,您有什么秘笈吗?

南:首先,我觉得文学作品的创作不需要天赋。世界上的天赋分两种,一种是音乐,一种是数学,其他的能力都可以通过训练得到。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我有一个心得。平时我也教很多学生,学生很快就都能学会写小说、写剧本,而且写得不错,但他们大部分有一个问题,而且是常见的,就是他们学会了之后会不愿意写。

现在我们可以深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为什么学会写作之后反而不愿意写?我们看待一个职业或一个作品的时候,一定是想象着完成这部作品时的愉悦和开心,然后会设想完成作品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单纯的人会认为写作的过程是开心而愉悦的,是充实着创作热情的,自己可以任意挥洒想法;那么稍微不单纯一点的人,就会敏锐地感知到创作过程是很艰辛、痛苦的,中间会出现很多挫折和灵感枯竭的状况。这两类人在实际学会写作之后,都会发现一个真相,就是实际完成一部作品要比想象中难得多,它的困难程度是无法想象的。村上春树曾经说过,每写一部小说,就像是给你一根钢管,让你在水泥地上挖一口水井出来。可能只有作家之间,才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比喻背后蕴含的痛苦。村上春树一点都没有夸张,用一根钢管在地上挖一口泉水出来,难度之艰辛是极度惊人的。那么,当你拿着钢管在地上挖泉水的时候,正常人会觉得这是个疯子,不是正常行为。所以很多学生学会写作之后就转行走了,去做另外的那些他们认为美好但是过程也会非常艰难的事情。我自己也从事过很多行业,像编程、经商,基本上每一件事情都在用钢管挖水泥。所以我心里就很踏实地选择了写作,至少这样挖水泥,最后获得的快感比较充分。不像我做其他事情,编一个程序同样也开心,但不如写作品那么开心。

这就是我对天赋的认知,写作本质上不需要天赋,关键就是如何对待每一个字。如果觉得自己一天能够写一万个字,那么写作的能量在这一万个字里是平均分散的;如果每天只写八十个字,写作的能量就是比较集中的。很多作家每天只写八十到一百个字,甚至第二天字数还会变少,他们的能量就会更多一点。这中间当然也有技巧,技巧是想学会就一定会学会的。

如果非要说天赋的话,我们接下来可以讨论另外一个命题,叫做“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力”。感知力与天赋是不一样的。你是不是能看到别人受苦,就觉得自己足够难受、痛苦,那么必然就会写得比别人好一点,因为自身拥有更多的感知力。大家往往会把天赋和感知力混为一谈,事实上,我的感知力是比别人要强的,所以我能够感知别人的痛苦和喜悦,别人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这个对我的写作是很有帮助的。当然,感知力仅限于写虚构类的作品,因为写现实类作品的时候,需要保持足够客观的态度,这时充沛的感知力反而是一个障碍。比如报告文学,就是一个不允许写错的作品。情绪对于故事流向的影响很小,作者必须在真正意义上了解事物的现实,保持相对客观的态度,所以很多人进行体验式写作,深入到真实的环境中开展调查。因此,虚构类的作品更重要的还是感知力的问题。

采:在创作过程中,您因故事带来的一些情绪,是如何对待的?

南:很难处理这个情绪。首先会快速地衰老,因为在写作中必须进入到主人公身上去,跟他经历一样的生活。写作的类型多了之后,就会感觉自己老了很多。比如你写了一年战争的,又写了一年恋爱的,又写了一年探险的。一年的人生经历了三年的时光,加上还有自己的生活,就等于花费了十年。用三年时间写三本小说,相当于自己的情感已经走过了十年。那么,你在二十多岁写完这三本小说,再抬头的时候,肯定跟以前就不一样了。因为经历的太多了,你的看法一定会跟同龄人有差异,倦怠感也会比正常人强烈许多。如果天天写恋爱小说的话,三年写九本恋爱小说,可能到第四年的时候,你对恋爱的想法和理解也就不一样了。如果自己本身没有谈过恋爱,就会出现一种诡异的错位。看似谈过很多场恋爱,但自己却一场真的都没有谈过,这种错位会把人逼疯的,脑子一定会出问题,所以没办法处理这个情绪。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不要过于代入人物,像这样的话,往往有的时候又写得不太好。没办法,生命安全还是第一位的,我也不想四五十岁的时候一抬头,人生全是在书里面过的,那也非常恐怖。

采:我们觉得您的作品是非常精彩的,至少对于读者来说,有很大的精神食粮作用。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塑造角色的?和这些角色一起走过十多年的时间,他们对您是否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南: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些角色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是在书里面过的,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过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连季节都分不清楚的。冬天的时候开始写作,写完之后已经夏天了,身上还穿着那件冬天的衣服就上街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夏天了。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有自己经历过才知道,那是特别吓人的。

为什么大家看书时又会有一种安定的感觉?因为我把自己所有美好的期许都写在书里了。看得出来我这种人不喜欢特别顺风顺水的生活,所以我的主人公也是蛮倒霉的。我的理想世界没有那么顺利,它充满了谜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黑暗和怪物,但是我把我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好的处理方法以及我想拥有的最好的伙伴和朋友,最好的悲剧和喜剧都写在书里了。经过了我的灵魂的滋润,这些角色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么的凛冽,所以在书里面的人生还算是蛮治愈的。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哎呀,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又精彩、又刺激、又没有那么多真正黑暗的东西,现实生活中太少了。

采:谢谢南派老师的回答。我们注意到您的作品后面是有转向的,前面的历险以铁三角为主,后面有老九门参与进来。那么您在创作之初,会有大纲吗?是如何创作与完善的?

南:最开始肯定是没有大纲的。其一,因为最开始我都没想好要写作,通常是有人看我就写,没人看我就不写。写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有大纲了,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坑很多,悬念也多。

其二,之前肆意的创作带给后续写作很大难度,同时读者也会参与进来,影响自己写作的选择。读者们非常喜欢猜测后续的故事会有怎样的发展,猜得太多了,就一定会有一个人猜中。到最后很多创作就变成了,我如何写出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故事发展方向。这样的写作是非常折磨人的。今天写完之后,明天再打开这个文档,就会非常痛恨昨天的自己没有给今天留一条活路。当我真的把情节衔接上了以后,又感到非常愉快,原来真的可以避开所有可能的发展,而且是一种全新的、没有人可以想到的发展方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心态,所以也没什么提纲。在写作的过程中,故事中的人物会鲜活起来,他们的个性、想法和能力在写作思绪中变得非常具体,所以也就很难控制他们的性格。到了后期,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去构思什么,我的人物会自动地去完成一些事情。

另外就是,在故事越写越庞大之后,很多故事会自动地连接起来,也不是我去干预控制的,就是会自发地连接起来。其中会有偶发的灵感推动,更多的是故事主人公和故事的惯性在创作。到最后来说,我会认为是有人把一些想法放到我的脑子里去的。那个世界已经鲜活到不再受作家本人的控制了,它想完结就会完结,想不完结就会不完结。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体感,如果你们也写小说的话,写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人物开始鲜活而且不愿意你去控制的感觉就会出现,这个时候如果你去强行控制人物,就不是个好作家了。所以书是角色自己写就的。

采:您今后有什么创作计划?我们注意到您最近在公众号连载《王母鬼宴》,这个方面您有什么想法吗?

南:我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在原始时期最终是如何产生的。中国神话中的那些神,他们所经历的故事,以及本人的形象,在石器时代最原始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我觉得没有很多人在乎这个点,但其实我很在乎。因为我偶然看到一些史料,它所记载的神话和我们平常听的神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想找到其中的关系。

第二个想法是,如果大家看《王母鬼宴》的话,会发现其实我在尝试一些极端的、不适合或者是错误的写作方法。现在很多作家不敢写主人公生活在一个闭塞的空间里面,长达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写作本身就非常考验自己对闭塞的忍耐能力,同时情节的发展也会非常单一。我就想,在写作的同时我自己也出现在幽暗的地下,在那条无法翻身的狭窄通道里面讲故事,且连续讲半年,这个故事会是怎样的?我非常想尝试这种极端环境下的写作方式。虽然我知道在商业上它一定是错的,很多人会觉得窒息,情节没有什么推进,我就是想看一看,这种感觉能不能一直持续不停地写下去,能不能逼自己在极端环境下产生神奇的灵感。

这就是我最近在思考的两个方向,未来也一定会这样,这已经算是一种写作实验了,想写点完全不对的东西,完全错的东西。

采:我们觉得您的想法是在升华,已经接近经典作家的程度了。

南:哈哈,那没有。经典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也一定是写不好的,一定会被我看出来。当刻意想升华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很庸俗的人。我自己只是想穷尽一下,因为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去写自己的终极作品,还在摸索,还在积累感受。你这么喜欢我的作品,我是很开心的,但是文字是无穷的东西,我现在显然还不能达到这种水平。只有等自我的认可到了一定程度,我才敢思考这个命题。

三、如果“铁三角”打破次元壁

采:关于网文和传统的通俗小说之间的关系,您是怎样看待的?

南:不能这么简单地区分,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如果一定要区分,我们可以把文学分成很多块,重点讲通俗文学这一部分,它主要分为三个点:你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消费的是情绪?还是消费的情节?还是消费的思想?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消费情绪的小说通常能写得很长,写得很快,因为它更直接。情绪是一种永远有效的东西,就像第一次失恋和第二次失恋都会感到难过,永远不会有一次失恋之后感觉非常愉悦。所以当我们写一个足够长篇的小说时,一般会选择以情绪为主要的表达对象。当然,情绪表达也有高低,这个就不深入探讨了;相对来说,情节小说就很难写得很长。如果一个小说情节写得很长,作者会写得十分痛苦。举个极端例子,悬疑小说或推理小说一般都有一个黄金篇幅,如果一个推理小说写了将近七百万字还没有推理出来,这个小说是少有人看的。如果分段推理,以每六到七万字为一个案件,又需要足够多的案件。在设计案件的能力方面,其实很快就会遇到瓶颈,那必然会是一个缓慢的、艰辛的写作过程,这是情节派的一个特点。情节派可以写到一定的长度,但很难写到情绪派那么长;思想派篇幅更短,如果有一种需要花费七百万字才能讲清楚的思维方式,它一定不是正常人可以去领悟和思考的,所以好的思想类的小说往往很短。我们发现短篇和中篇小说里面往往会有神作,而长篇小说要达到神作的程度,就不得不使用很多商业技巧。如果一年要写七百万字的小说,也不得不使用大量的情绪技巧。

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区别。也不能说没有例外,天才就可以乱来,反正这个世界属于天才。我偏向于中间段,所以我写的是情节小说,篇幅很难长。每次创作之前,我要积蓄很多的能量,看足够多的书,才能让故事继续推进,有新东西出来,我喜欢写新的东西。我自己是不愿意去硬性分类的,单纯以网络、通俗分类完全没有必要,还不如看它是情节派还是情绪派,可以更准确地预判未来会怎么写。

采:如果时光倒流,您可以再一次回到落笔前那段时间,您还会将这个故事带给我们吗?还是会选择让这个故事停留在那一刻,在平行时空里自行发展。

南:我还是会的。因为那个时候只有这个选择,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我还会写这个小说。虽然它没有带来太多的快乐。

采:您小说创作的进度如何,比如对于《沙海》《藏海花》等未完结的篇章进度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南:嗯……其实只差一点点,《沙海4》实际上是可以接《藏海花2》的,中间只差一本书。不好写,因为之前留白了嘛,要把留白产生的巨大情绪写出来,需要一个良辰吉日,可能需要我人生中再经历一些不幸,哈哈。当然,我是有计划会把它写完的。只要没有突发事件,按计划我就会写中间衔接的部分,把它们串起来。其实通过前前后后的故事,中间发生的事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只不过那一刻的高点,是非常考验笔力的。真的,不写是最美的,要学会不写。

现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觉得还是得写,因为写完之后可以圆满。我以前不喜欢圆满,但现在老了,我觉得圆满比悲剧难很多。以前认为悲剧太美了,残缺的东西太美了,但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残缺的东西了。我觉得只有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才会去讴歌悲剧,我已经失去资格了。所以会写完的。

采:您建构如此盛大的盗墓世界,吴邪、王胖子、张起灵被读者称为您小说中的“铁三角”。如果有可能,您最希望小说里哪一个人打破次元壁来到咱们的世界,为什么?

南:唉哟,他们就别来了,还是我去吧。我们的世界没有他们的世界那样好,他们的世界里全是鬼神,还是去他们的世界会更简单一点,所以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哈哈哈。

采:那就让铁三角停留在他们的次元世界,作为文字或者银幕形象吧!您的作品已经有不少经过媒介转型,开发成影视剧等。好的影视化可以将作品的精神内核展示给更多的人,也可以将原著推向更高的地方,您踏足影视行业前后对改编的看法有什么样的变化吗?

南:好莱坞有一句话叫做:我想要毁掉原著,来成就一个伟大的影视作品,或者我们遵循原著,去拍部烂片。这句话在我们刚进行的时候,很多人给我们讲过。这里就会牵扯到关于定义的许多问题,你是如何看待“原著”?什么叫做“影视作品”?

当我们讨论“原著”问题的时候,会涉及到我在做人上非常在乎的一个关键点,是否能从内心里真正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在世界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到这一点。我们可能只是很多个类型相聚在一个系统里去,就算聚集到很多人我们也还是少数人。对于人的认知,我到后期又得到一个深刻感悟,就是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差距之大,思维方式差距之大是远远超出我的认知的。这意味着有人可以做出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但是以他的思维方法推理是完全正确的。一百个人各不一样,但都可以是正确的。这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所以到底什么是“原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得到唯一的答案。甚至在同一个群体里面,我得到的答案都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理解“影视作品”。为什么好莱坞的导演说要毁掉原著成就一个伟大影视作品?改编发生了什么?商业化和非商业化的部分边界在哪里?所有疑问,在每个群体当中都是不一样的,但某个人群可能足够大,大到无法抗衡。在这个前提下改编影视作品,在我面前就出现许多选择,第一个选择: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品,是要做影视作品,还是做小说周边?这决定着剧本是怎样开始写的。我可以讲一个特别简单的例子,假设拍摄《怒海潜沙》。《怒海潜沙》的故事是从中段开始的,用整部《七星鲁王宫》让所有人认识人物。认识这些人物之后,我们不需要再去向别人做过多介绍,可以直接从《怒海潜沙》开始讲一个独立的故事,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而在影视作品中的制式,规定作品开场必须先介绍人物,不管大家是否已经认识这些人物都必须介绍,让观众都能看懂。比如,最近拍了个网络大电影。

采:是《重启之深渊疑冢》吗?

南:对。这个电影拍完之后,我觉得拍得还可以,但很多人问了一个问题:这两个主人公是谁?一个是解雨臣,一个是黑瞎子。在创作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天然地认为,怎么可能会有人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事实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在电影播放时,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主人公。另外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来看你写的这两个人?如果没有看完整本《盗墓笔记》,我为什么要看解雨臣和黑瞎子,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我不得不去思考,在故事开始之前必须让这两个人魅力四射,让大家先喜欢上他们,然后才能去展开我的故事。假设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他们两人相识的那一刻,又该怎么去介绍他们?我就得生造出许多情节来,让他们的魅力变得抓人眼球,让大家知道他们的职业、性格是什么,他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后来为什么又能看见了,为什么要替他去治眼睛……这些所有问题,实际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非常迷茫的,在创作影视剧本时不得不去考虑这点。

当我要考虑这点的时候,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我做到什么程度才够呢?这又有三个选择:对于专业的编剧,他会预设这两个人物是毫无魅力的,没有任何的光环,必须依靠故事开场的一集到两集时间,积累他们的人物魅力,让大家愿意看他们的爱恨情仇;对于原著向的改编编剧,他会认为只要让看不懂的观众知道他们是谁就行了;对于原著的观众,他们就希望按照原著的第一个字开始拍,一个字都不要改。在我实际选择的时候,会面临庞大的数据挑战。拍摄一部影视的投资往往是惊人的,投资方如何看待这个剧本?他们会不会相信观众已经认识这些人物?在中国的改编行业开始之前,所有制片方的统一认知就是,必须百分百做到人物从影视作品中是从零开始的。

这就牵涉到第三个问题:是否可以通过小说里的情节让大家喜欢上这个人物?假设开场戏,就是吴邪上来见金万堂。而同期影视作品先是一场激烈的打斗,然后追车、翻车、爆炸;而你的第一场戏,上来是一个小男生坐在古董店里面,跟别人聊一个古董的事情。要是这样来做一个影视作品,在大家的十五秒选择上面,你一定会一败涂地。在改编刚开始的时候,多数人都是轻视IP的,觉得帮忙实现一个推广就可以,让别人知道这部作品要改编成影视作品就可以,其他事情就由编剧来完成。就算改编人物和原著人物完全不一样,就算OOC(不符个性)了也没关系,因为在不需要IP的时代故事同样也很受欢迎。这大概是2014年、15年左右。然后市场就开始教整个系统做人了。

逐渐,“魔改”这些事情就变成了极端负面的说法。这段时间,制片方的思维方式就变成了如何兼顾原著粉丝和新来用户,相当于既要+想要+还要,试图实现利益最大化。怎么办呢?要么用高超的技巧去完成它,要么就是双方各退一步,把第一集让出来给新的观众,从第二集开始慢慢进入到原著中去。一旦开始这样去做,第一集就需要做一定的改编,而且不能瞎改,必须跟原著的精神是一样的。

但它并不是原著,这又回到了最开始“同人不同”的命题上来。很多人看完原著后,不管是制片方、演员还是其他人,我以为大家看完小说一定会有相对趋同的基本感知。当我到现场跟大家聊天的时候发现,没有一个人跟自己是一样的,甚至是自己认为的小说状态,读者与读者之间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张起灵的头发,我遇到过大量的人跟我说张起灵一定是平头。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应该是有刘海儿的头发,好像约定俗成就是这样的形象。我会找一些男孩子问他们在看《盗墓笔记》时认为张起灵长什么样子,比如拍摄现场有很多武术指导,他们心中对张起灵的认知,首先就是他一定是平头,第二点他一定长得很不起眼,否则怎么可能默默地做那么多事。如果是影视作品中的那个张起灵,他还背着把刀,可能走在路上的瞬间就被抓了。

我不会因为一些话、一些图形、一些二次创作就划归一定的人物形象,或者通过官方概设图划归人物形象。无论怎么去划归,总会有人跟你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最少有八千个人。如果这八千个人每天活跃在网络上,就会造成有一百万种骂声的感觉。《盗墓笔记》的粉丝非常多,实际上粉丝群体内心是非常复杂的。

采:您是如何处理的呢?

南:我最痛心的是特效,我认为特效必须做得很好,否则怎么体现想象力?当我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学会特效之后,就会有另外的人说,人物性格也跟想象的不一样。后来我发现《盗墓笔记》每个人物都有粉丝。到了后期,也就是最近几年,我稍微想要在某个人身上放一些比较悲切的命运就会被骂,这种感受不好说。只能疲于在各个系统里面,满足甲方之后满足乙方,满足乙方后满足粉丝,然后又满足另一波粉丝。这时我再回忆起影视圈的一些老前辈跟我讲的话,我会有新的感悟。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尺度,这个尺度在一定程度上尊重所有人,也在另外一个程度上尊重创作规律,尊重商业。这样一定会挨骂,因为没有去谄媚任何一方,但这是可以解决改编问题的关键。人是看不到所在群体之外的其他想法的,因为人不愿意去理解世界上还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所认为的《盗墓笔记》应该有的样子。

对于我来说的话,满足所有人这件事情早已被我放弃了,我不需要一个东西去征服所有人,不再追求对一部分人完美地迎合。因为我干过这样的事,我也尝试过、努力过,结果都不好,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天真无邪。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作品到了后期,大家会逐渐直视它的美好,忘记它的不好,这种情况是很多的。《沙海》刚播出的时候大部分人说看不懂,慢慢地能看懂《沙海》的人越来越多了。刚选演员的时候,选什么都会被人骂,慢慢地大家就会期待这个演员会带来不同的东西。社会在进步,大家也会越来越宽容。总有一天会改编成功,真的出现特别厉害的改编作品,恰恰卡在大家都能够喜欢和接受的线上,我的《盗墓笔记》可能就不只是一部小说,还可以是一部电影了。那时我可能会比较幸福吧,当然也不一定,哈哈。

四、先问是否自愿,再问能否做到

采:我们还想问您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您是如何处理工作和家庭的平衡问题?我之前看过您很早版本的《盗墓笔记》,其中有一段传记写到您的创作来自于小时候听长辈们讲故事,以此为灵感进行创作,那么您会给孩子继续讲一些新奇的趣闻,像您小时候那样吗?

南:首先的话,工作和家庭的关系是不需要刻意处理的,如果一直要处理的话,正是说明二者之间是存在问题的,真正好的状态是不需要处理。然后就是,孩子不喜欢我的小说哈哈哈哈……孩子喜欢游戏,现在很难静下心来听大人讲故事,更多的是想拿走我的手机,已经没有小时候那样的氛围了,可能在未来某一段时间孩子会看我写的小说吧。说实话,现在的载体很多,内容创作也不需要局限于小说,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获取自己想听的故事的方法,现在可能还是有声,或者是短视频,小朋友接触多一点。

采:谢谢您的回答!采访的最后,想请您总结分享一些经验,无论生活、工作、小说创作等所有方面都可以,您能否给青年学子提一些建议?

南:好的,我的话可能比较晦涩,可能你未来才懂。做任何事情之前,不管是生活,还是创作或工作,都是先问自己愿不愿意,再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否则就是浪费自己的生命,浪费世界的时间。所以大家多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做这个事情,然后把它想得再难一点,未来可能真的会很难。

采:再次感谢南派老师接受我们较长时间的访谈,并在采访结束后交流、修订许多细节。恭祝您身体健康,创作之路长青!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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