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中的情色
某种意义上,俺觉得么,金庸比古龙,更“色情”。
梁实秋《怀念胡适先生》说到:“有一天我们在胡先生家里聚餐,徐志摩像一阵旋风似地冲了进来,抱着一本精装的厚厚的大书,是德文的色情书,图文并茂,大家争着看。胡先生说:‘这种东西,包括改七芗、仇十洲的画在内,都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大家听了为之粲然。”这样的“春宫画”,曹聚仁也见过:“(近代学者)叶德辉客厅上那幅名画……那画中的床,帐帷低垂,床前两双男女睡鞋排着。帐作波动状,帐钩斜飞;一只小猫蹲在帐边,举脚抓那波纹。大家看了,会心微笑,其妙处正在不言而喻。”
古龙(还有倪匡)笔下的色情描写,则像徐志摩手中那本“图文并茂”的“德文色情书”,“一览无遗,不够趣味”。金庸(还有高阳)笔下的色情描写,更像胡适先生记忆中那幅画,“有一点含蓄”,“其妙处正在不言而喻”。
古龙的色情描写,是正宗的色情。金庸的色情描写,别有一功。
金庸身上,很有几分“才子气”,同时,又有“道学气”。金庸“不赞成在小说中写过多的性爱动作,人的身体活动没必要件件都写进作品,像刷牙、上厕所一样”。金庸甚少写到与性有关的“身体活动”,他写的,是心理活动。
有些小说家着力于描写性交场面(王小波所说的“拉大锯扯大锯”)与场面,另一类作家,则重点刻画人的尤其女人的性心理。后者,更能引发读者的绮思。同是在吃禁果,古龙写吃的过程,三口两口吃完,爽一时,无回味。金庸写将吃未吃、待吃不吃的心理,在读者看来,似乎没吃到比吃过了更有味。
例如,《碧血剑》中阿九与袁承志皇宫邂逅,谈及别来情形,袁承志打断话头,“……这些事以后再谈罢”,想要跟她说道那迫在眉睫的篡弑谋逆,但九公主哪知他是要谈正事?还以为他想“直奔主题”呢,于是“脸色微红,缓缓点了点头”,这一“红”,一“点”,足令天下臭男人发痴疯狂。虽言不及“性”,其间之况味、情怀,耐人寻思。
又如,《笑傲》一书,着力刻画一位腼腆羞涩到不行的任大小姐。我本俗人,总爱往低俗处想,想西湖梅庄冲盈合奏罢“笑傲江湖”之曲并将“桃谷六仙”自洞房请出之后,则任盈盈之羞涩,将为何如?
金庸《卅三剑客图·赵处女》说:“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女裙、跳新潮舞的处女)。”古龙小说的女角,多像是现代着迷女裙、跳新潮舞的女孩,早已遗忘了“害羞”的技艺。不害臊,就没味道。
1955年,金庸开始创作小说。1956年,金庸与梁羽生、陈凡合写《三剑楼随笔》,谈到一部印度神话《二十夜问》,“又名《红颜月》,意思是说一个美丽少女的脸慢慢绯红,表示她逐渐动情”,金庸小说的女性角色,所有的,正是这样的风致。
金庸比古龙更少直接写到色情,但他的小说并不比古龙作品更少令人想到色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泰晤士报》评选“最色情的英语作家”,莎士比亚击败劳伦斯、米勒等色情妙手,获此殊荣,所凭藉的,恐怕也是后一方面(让人想到)而非前一方面(直接写到)的功力与成就。
金庸最近一次修改《射雕》,无限低回于欧阳修那句“何况到如今”词,微带“萝莉控”的意味,惹人遐思。
《明报》旧人张圭阳所著《金庸与明报》,写到的一个情节蛮有意思:“《明报》自第四号开始,即以四五栏高的篇幅,刊登西方电影女明星的半裸照片。……《明报》的‘艳照政策’不断地在三十多年的办报过程中重复出现;每当《明报》销路不振,《明报》编辑部便有人揣摩金庸的意图,弄出一幅又一幅的艳照,直至引起知识分子读者抗议后,又在金庸的明确指示下,偃旗息鼓。”
古龙的色情描写,乃是“全裸”;金庸小说中的“色情”,像他的《明报》上一再出现的“半裸照片”,半遮半掩。
金庸身上,方巾气重。同时,又有三分商贾气,两分才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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