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烈火平原》
胡安·鲁尔福(Juan Rulfo,1917-1986),台湾地区译为璜·鲁佛。墨西哥作家。其主要作品有《烈火平原》(另译《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曾获得墨西哥国家文学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等多个奖项。和诺奥克塔维奥·帕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并称墨西哥文学20世纪后半叶的“三驾马车”。
拉美文学旗手胡安·鲁尔福有本短篇小说集,名叫《烈火平原》,里面有十七篇小说,只有一个主题。写的是20世纪初期,墨西哥革命中最野性、最现实和最暴虐的样子;以及墨西哥农村里,有的人为富不仁、有的人此惟救死而恐不赡,残酷现实与理想湮灭的真实境况。
一本小说集,只写一个主题并不鲜见——像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等等,也是如此。但是,在读《烈火平原》中那篇同名小说时,总不断想起海明威的《杀手》,一分心,大量信息稍纵即逝,回过神来就读不懂了,跟上文衔接不上。这是小说的叙述特点造成的,《杀手》也是如此,除了刀光剑影,弹雨枪林的面貌,它们还具备简洁锋利的语言。
胡安·鲁尔福被誉为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山怪,马尔克斯是这样评价他的:“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事实证明,马尔克斯说得没错,《烈火平原》从1953年出版至今,非但被世界各国的读者反复翻阅,被世界各国的评论家们频频谈论,还与世界各国的作家们彼此照亮。除了人们最津津乐道,而被过度谈论的中篇《佩德罗·巴拉莫》外,他的短篇也同样考究,比如《烈火平原》,一个万字不到的短篇,就以点带面地描绘了墨西哥从1910年到1920年,这十年间农民起义从开始到失败所造成的影响。
《烈火平原》讲的是一支农民起义军,在与政府军对抗过程中,不断遭到追击、围剿、声势浩大的军队最终只剩区区之众的故事。作为幸存者之一的比乔恩,也就是“我”,因之前犯下的累累罪行入狱。出狱后,“我”曾经抢来的那个女人,生下一个男孩,如今已长成少年,名字也叫比乔恩。
类似这篇小说里的故事,多数人在写的时候,通常运用的叙事手段,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比如约瑟夫·梅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或者第一人称讲述、描述的方式,比如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梅勒的《裸者与死者》,其中的“我”就是整件事情的活见证。而《烈火平原》中却出现了“我们”和“我”这两个叙述者。故事开篇的叙述者是“我们”,第一人称复数,表示有很多人一起做一件事,至少不会只有一人。小说最惨烈的战斗和死亡场面过后,在结尾部分,则换成了幸存者比乔恩,也就是“我”来叙述。这个转换如果处理不好,则会影响行文的流畅性,让读者“咯噔”一下,但是胡安·鲁尔福转换得非常自然,浑然天成,不落痕迹。如果只是阅读,而不是研读的话,一不小心就滑过去了。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做的:
“就这样我们的地盘逐渐丧失了,几乎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我们仅存的这几个人决定分散行动,各奔东西。
我跟随佩德罗 萨莫拉有五年光景了,好好歹歹地总算过了五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跟一个女人走了,上墨西哥城去了,他在那儿被杀害了。但我们这几个人还期待着他回来,希望他有朝一日还能再来领导我们搞武装起义,但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而他却还没有回来。后来知道他被杀害了,这是和我一起坐过牢的一个人告诉我的。”
我相信这个叙事角度的转换是胡安·鲁尔福别具匠心设置的,从上一段的“我们”转换成下一段的“我”之后,大势已去的感觉就出来了。结尾部分主要讲的是“我”和那个被“我”抢来的女人之间的故事。而他在转换的时候,首先说的是“我”跟起义军领导者佩德罗·萨莫拉的往事和后来的事,然后再说他已经死了,是坐牢的时候狱友告诉我的,之后再说到出狱之后的事,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行云流水。如果一开始就讲述出狱后跟女人和儿子的事,后面的情节就会跟前面的情节脱钩。
胡安·鲁尔福无疑是短篇小说的巨匠,他非常善于运用减法写小说,这点跟海明威很像,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和克制隐忍的复杂情绪,都能做到寥寥数笔还原真实场景,勾勒出情感世界的千沟万壑。比如下面这两段:
“我们觉得子弹连续不断地朝我们射来,将我们周围的空气也烧灼热了,甚至连我们用来进行掩护的那些石头也被打得粉碎,像是一堆堆泥土。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向我们射击的枪是机关枪,人被打中就像筛子一样千疮百孔。但当时我们还以为他们只是人多,有几千人呢。”
这是“我们”遭遇政府军时的场景。而小说的结尾是这样: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她说,“就在那儿”。她用手指了指有着一双惶惑不安的眼睛的高个子少年。
“把帽子拿下来,让你爸爸好好看看。”
那个少年取下帽子。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样,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目光。这一定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下来的。
“大家也叫他比乔恩,”那女人又说话了。她现在是我妻子了。“但是他既不是强盗,也不是杀人犯,他是好人。”
我垂下了头。
另外,胡安·鲁尔福跟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在描写那些惨烈的暴力和死亡事件时,用的是一种低沉而舒缓的语调,因此这就让小说具有了一种巨大而震撼的效果。余华在他的评论集《内心之死》里,关于胡安·鲁尔福那章中写道: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了另一个作家的写作,这已经成为了文学中写作的继续,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得到继续,这里不存在谁在获利的问题,也不存在谁被覆盖的问题,文学中的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的阳光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的照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植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余华早期描写暴力和死亡的中短篇,也许就是受他的影响。只不过余华比他更甚,语调不是低沉而舒缓,纯粹就是从冷静到冷漠。他也在之后的长篇中加入一些温情的力量,但这种温情背后,是一种更大的残忍。
“至今我仍能看到当年堆放尸体的地方燃起的熊熊火焰。人们用铁锹将尸体堆成一堆,或者像滚木头一样将它们从上坡滚到坡下。堆成一大堆后,便在上面浇上汽油,点上火。尸体焚烧后的焦臭味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许多天后,仍能闻到烧焦的死人味。”
还有:
“我们的这次分散行动,对多数人是有好处的,但少数人却遭了殃。沿途的每一根木杆上都有两脚朝天倒吊着的我们的人。这些尸体一直被吊到烂去血肉,只剩下一张没有硝过的人皮。秃鹰吃去他们的内脏,只剩下一具空洞洞的尸体。由于被吊得很高,它们随风摇晃许多天,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有时候只剩下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裤子,像是有人晒在那里一样。看到这种情景,人们真的感到局面已无可挽回了。”
胡安 鲁尔福的这篇小说,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会在行文中留下大量的空白,也是在践行他在创作谈《回忆与怀念》中的理念:
“我认为生命并非是按照时间顺序前进的过程,我们的生活是分为片断的。有一些时刻,有一些日子,是空白。生活不是奇妙的,但是它充满了奇妙的事情。生活不是完整的,而是化分为片断的;它充满了事件,但不是一个事件。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时若干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当进行描写时,就只叙述事实;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时,就保持沉默,就像在生活中那样。只需保留某些时代,一种永恒的时间,一种永恒的现在。”
且拿他的理念去文本中细细比对,契合之处比比皆是,随处可见。个人理解,技巧只是手段,终归要帮助传达。而艺术性则需个人天分。胡安 鲁尔福是大师级的叙述者,同时也是天才的艺术型小说家。小说家的脾性则决定了小说的质感:想象力质地独特,聪明而高贵的小说家,会把小说文体翻出新花样,让读者领略小说艺术的无限种可能,比如博尔赫斯;情感炙热,激情澎湃的小说家,其作品热烈又啰嗦,却具有过人的语言天赋,大段读下来令读者感到口齿生香,意味深长,比如托马斯 曼;能扼住生活的本质,把生活过成艺术的小说家,其作品大刀阔斧,平铺直叙,化腐朽为神奇,能把平常的材料做成一篇动人的传奇,比如福楼拜;而胡安 鲁尔福,他就是要从简,就是要留白与沉默,就是要写得前不见古人,后皆是来者,就是要在狂野的道路上策马扬鞭,高歌猛进。一生只留下一本短篇集《烈火平原》,和一部中篇《佩德罗·巴拉莫》,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点燃了导火线,便决绝离去。这种姿态,非常潇洒,也非常动人,毕竟花海盛放时,人们看到的只是芬芳与灿烂,少有人想到播种者。
《烈火平原》这篇小说里的世界,纯粹是个混沌未开的洪荒世界,可残暴如斯,却是步入文明的必经之途。不太理解卡尔维诺说的“革命如同果酱,我们要把它涂在生活的面包上”是什么意思。难道革命是生活的调味品吗?很多人将其奉为箴言的时候,我只好垂下了头。我只知道,所有革命理想的破灭,都是历史进程的一次裹足不前,乃至倒退。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还有很多人被蒙冤、被受辱、被损害,最后像草芥一样死掉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