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小镇上的将军》
陈世旭的创作一贯以短篇小说为主,他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绝非偶然,因为他的短篇小说确实写得干净、利落、质朴而又蕴含着哲理的思考。
这篇《小镇上的将军》也是如此。作品写的是一个“偏远的小镇”,然而反映出来的却是整个国家、整个社会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写事又不单纯地叙述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结束,而是与此同时,精心刻画人的性格。小镇本是比较宁静的,离政治漩涡似乎较远,所以作者对家乡做过一番描述后,赶紧声明自己“决不是一个吹牛好手”请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我使用了文学的夸张。”但是小镇又是极为敏感的,“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关注。”所以,当“将军”这一外来因素突然闯入小镇的生活,立即就像石子投到河中,击起了一波波的涟漪,这一波波的涟漪包括外部的事件和人们的内心两个部分,正是它们,构成了整篇小说。
作者在表现外部事件时极为简洁明了,明确可以看出盖房子(前奏)--将军到来(开始)--将军发火、将军救孩子(发展)--将军和小镇人们痛悼总理,并与代表恶势力的镇长产生冲突(高潮)--将军去世(结束) 这一整条线索,没有错综复杂、让人费琢磨的什么交叉结构,而是一件一件顺序发展,一浪高过一浪,既明快又颇具气势。人物形象的内心世界也就与此同时,随着上述这一线索的向前行进,逐渐展现在我们眼前,小说的主人公当然是将军,但是他不是一般的将军,而是被“拉下了马”、“受审查”、“挂了个休养的名儿”来小镇的将军,这样的人物形象本身就是复杂的,所以尽管他还没有正式出场,就已击起小镇的涟漪,然而将军是关心人民疾苦的,所以当他巡视小镇后便提出种种合理化的建议,想帮助小镇摆脱穷困面貌;将军是正直不阿的,所以他会冒犯镇上的“第一夫人”,去帮助一个农村妇女生病的孩子;将军虽已被拉下马,却一直以一个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所以出现在众人面前总是军服笔挺,军纪谨严,而当一个士兵违反纪律时,他又会怒斥那个士兵;将军虽已等同平民百姓--甚至还不如--但“位卑未敢忘忧国”,时刻惦记着国家的富强,拨乱反正。将军又不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威严不敢冒犯的,他也很重感情,所以总理的死,让他那般痛苦, 所以当镇上的人们前去探望他时,他那枯黄的脸上,会流下两行混浊的老泪--他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被镇上的人们理解,同他们交谈啊!小镇上的人们确实是逐渐地、通过几件事情才真正地了解将军、理解将军的。
作品在刻划小镇的小民时,虽然选择了剃头佬、裁缝两个人物摆在前台,但并未刻意去描写这两个人,而是寥寥数笔,做了个漫画式的简单却神似的描绘,作者把小镇上的人们当作一个集体来描写。这个集体表面上是一个偏远小镇的人们,但在更广阔的意义上,他们是民心的代表啊!他们像这座小镇一样本是宁静的,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们不得不紧紧地守卫住自己,“好奇而不轻信”、“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所以他们开始对将军是好奇却冷淡、甚至敌视的。继而,人们通过将军怒斥士兵事件,感觉到了将军的赫赫声威,但也仅此而已。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使小镇上的人们进一步了解了将军。他们凭直觉判断出:“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为己任,而一个‘共产党员’即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吗?”到了痛悼总理时,小镇上的人们真正理解了将军,也通过将军理解了许多事,“从来逆来顺受、庸庸碌碌的小百姓们”自觉地同将军站在一起, 他们变了,“心灵深处的正义力量”被唤起,“这股力量,把他们自己传统的怯懦和自卑,打得粉碎。人与人、正义与邪恶、将军与小镇、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作品对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做了深刻的揭示,从而使整篇小说在哲理上走向深沉、引发读者去思索。
《小镇上的将军》内容概要
一个偏远的小镇的瘌痢山上正在盖房子,人们议论纷纷,猜测它的主人。“剃头佬”告诉大家,那是给一位将军做的屋。大伙毫不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因为剃头佬是本镇的骄傲,是那种土话叫做‘百晓”-- 天知一半,地下全知--的角色。这消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大伙都很兴奋, 但剃头佬又泼了冷水,说那将军早就给拉下了马,受审查。来这里是充军的, 因为他是叛徒。正当大家泄气、失望时,剃头佬又说:将军还是将军,是挂了个休养的名儿来的,军籍仍然留着。若干天后,小镇上的人第一眼看到将军时,都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是那样矮小干瘪,一脸打皱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着一条腿--这离人们想象中将军应有的形象相去太远了!
但是, 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尽管跛了一条腿(那显然是战争留下的标记),但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这些让我们时刻都感到,他是个不幸的人。他这个将军,似乎是不真实的,不过,我们公开或私下的谈话里,仍然称他“将军”。将军对我们不敬畏也不轻视、既好奇又冷淡的打量的眼光毫不在意。从到小镇来的第二天起,他就不知疲倦地在小镇各处走来走去。逐渐地,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对我们已幸福生活多少年的小镇发表起种种不客气的议论来。比如,“你们不能花点钱,铺两条水泥路吗?”“不能在河对面的田里挖个窖,把垃圾送到那里沤肥吗?”等等。而镇上的干部则客气地回答无钱亦无闲。我们小镇的人对将军好奇而不轻信,总之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将军很快觉察到了,不再使慎于防范的人们为难了,他开始每天都站在镇上十字街口剃头铺对面那棵老樟树下,一声不响,不知想些什么,先头还有人议论,渐渐习惯了,好像那是一尊铜像, 但他毕竟有血肉有思想,他还有根厉害的火气。
一个节假日,拥挤不堪的肉铺门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将军目睹,额上青筋跳动,跛着穿过大街,来到人群背后,用那根茶木拄仗将一个身穿绿军装的“敲”了出来,命令他整好军纪回部队,人群在将军的口令声中神奇地排起队来,因为人们忽然感觉到他的赫赫声威。不久,镇上又出了件大事。将军一天去医院,一位农村妇女因为没听懂护士的叫号,主治医生拒绝给她孩子看病,可孩子正在高烧,她求将军救救自己的孩子。将军对医生提出要求, 但那医生却是本镇最高贵的女人、镇长夫人、医院负责人,此时正在给一位远房亲戚听诊,一边聊着闲天,对将军的话不闻不问,争吵间,那女人说出“叛徒”字眼,将军举起茶木棍,但在空中颤抖过后,被将军折断。将军让那妇女拿上药跟自己走。此事迅速传遍小镇,人们觉得“叛徒”和“党员” 应该掉换一下才对,对将军产生了好感。而将军也因对镇长夫人“行凶未遂”,被取消用镇政府的吉普车送他去军医院的优待,一连几天,人们没看到将军的身影,有消息说他病倒了,于是一群热血汉子在一个深夜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往五十里外的军医院,1976 年到了,阴霾、酷寒和泥泞把小镇埋住,但恶劣的气候带给人们的并不都是坏消息。这天,剃头佬告诉大家: 将军已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有人便小心翼翼地说:这样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得走吗?大家突然觉得有些舍不得,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看见他再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他们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逐渐强烈起来,有人提议:将军才出院,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他呢?于是人们拥向原本荒凉而寂寞的瘌痢山。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人们心头交织着羞赧和敬畏、伶牙利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灵了,将军枯黄的脸上,却流下两行混浊的老泪。人们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乱石缝里,挖了许多树洞,人们问将军是否打算学陶渊明隐居,将军却说: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让山上的树早点成林。以后有机会,大伙动手把山脚下那条河改造一下,筑拦洪坝,蓄满水??农田得到灌溉之利不说,小镇也就有了自己的公园,自己呐,就来做个看公园的老家伙。说完大家好久没有过地那样畅笑起来。
小镇到处都在盘算议论怎样给将军送行,忽然之间,噩耗传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在噩耗宣布的当天上午,将军由人搀扶着,出现在街口的老樟树下。他打开了一个硕大的提包拉链、露出一整袋黑纱,颤颤巍巍地说,“同志们??请吧??”不需解释,大家一个个佩起黑纱、镇长跑来质问将军:已传达通知基层和民间一律不搞悼念活动,为什么违反,他还命令人们将黑纱摘下。将军和人们对镇长怒目而视,从来逆来顺受、庸庸碌碌的小百姓们好像被将军召唤起了心灵深处的正义力量,这股力量把他们自己传统的怯懦和自卑打得粉碎。可也就在此时,将军自身正被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所折磨、摧残、冰冷的虚汗已浸透他的内衣。直到镇长丑恶的影子从街口消失,将军颓然倒下了??几天以后,剃头佬向人们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将军要永远留在小镇当“名誉”将军了。因为他给自己惹了新的麻烦。络绎不绝的人群来看将军。将军死了,临死前还要人们修路、种树。镇里的人们以最古老的形式给将军举办了葬礼。这一年十月的那场巨变之后,小镇人按照新的蓝图开始建设自己的小镇。有人建议为将军修纪念碑,但更多数人认定那颗老樟树才是最好的纪念碑。
作者简介
1948 年一月生于江西省南昌市。1964 年初中毕业后曾下乡务农。1972 年调到县委宣传部,主要从事新闻报道工作。1977 年调县文化馆工作。1981 年调省文学艺术研究所从事专业文学创作,1979 年开始写作, 以短篇小说为主,至今已出版短篇集《带海风的螺壳》、《天鹅湖畔》两部。他的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曾获 1979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1984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2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5 年当选为该协会的理事。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