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烟火》:“反传统”与“续传统”的谐奏
该作品获得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故事从1949年开始,以中国东南300里楠溪江流域第一大财主家新寡的徐大小姐为主人公,通过这位文弱女子大起大落的生活为背景,描写与她相关的各个历史背景下各个阶层的家族和社会人物, 展现一幅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40年”共70年期间,中国东南大地——瓯江两岸的社会形象的历史画卷,由徐大小姐的生活线为脉络,史诗般展现温州这块神奇土地上各个社会阶层各种人物在各个特殊历史阶段的政治、经济、人文、风土和情感历程。《旷世烟火》将是一部偏重于感性和个人主义的家族史、风俗史以及个人命运的沉浮史,也将是一部浓缩性的东南大地新中国成立后的百姓命运史和心灵史。
与曾占据最大市场份额的幻想类作品相比,网络现实题材小说毋需以模型化的“异世界”对现实做出象征和隐喻,只须提供合情合理的故事即可,因而更有利于表达。但当下的现实题材写作并非没有问题,例如在消遣式的阅读方式驱动下,小说中的人物受愿望驱动的单一行动逻辑往往会取代丰富的现实生活情态,传统现实主义写作的基本原则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网络小说常将其简化为“世界因人的愿望而存在”。这其中,文学世界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映照的一大表现:地点、人物和故事“放之四海而皆准”,由于物理条件的虚无而导致情节凌空虚蹈,看似符合现实逻辑但却没有文学真实性,大量的“霸道总裁”“豪门恩怨”等同质化故事多是这一类。因此,一些写现实的作品是不好归入“现实主义”范畴的。
那些“实打实”的书写现实的作品与此有着显著不同。例如,何常在的《浩荡》以人物故事反映深圳特区40年发展历程,骠骑的《山河血》以东北抗战史为脉络,阿菩的《大清首富》以十三行切入清代粤港澳大湾区的经济活动,由于有了真实的历史和地理环境系泊虚构的人物和故事,这些作品是有根的,其现实意义自然也得到固定。陈酿的小说《旷世烟火》也试图跳出空想的窠臼,在网络叙事中接续文化根脉。小说以地方知识和当代史建立起叙事坐标,借助对女性命运的呈现,把厚重的家国史寓托在家族史和个人史中,在真实的时空经纬中铺陈徐、关两个家族曲折跌宕的兴衰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将人性和道德置于历史现场加以观察,从中探查人与时代的神秘互动。历史自身的悲剧意识和人物命运结合在一起,使小说既有史述特色,又有传奇色彩,呈现出严肃、凝重、沉郁的风格。
因为具有这样的特征,《旷世烟火》看上去不是一部“网感”十足的作品,尽管它以网络文学的面目示人,但似乎并未遵循网络文学的创作模式,自然也就摆脱了网络小说套路化、轻质化和娱乐化的浮荡印象。将其放在网络文学的发展序列中来看,至少其第一部表现出来的是反网络文学传统的倾向。但从对现实的表达来看,小说又表现为向经典现实主义写作传统的回归。事实上,陈酿的写作一直是偏向传统的,笔触不离开土地、历史和文化,她曾有《留守红颜》和《传国功匠》两部完本作品,连同正在连载的这部《旷世烟火》,都在讲述“温州故事”,在小说中建立起了具有丰沛传统文化元素的地缘世界。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呈现了温州的历史和现实,客观上也饱含着对未来的期待。这种写法既有为地域文化和社会发展“立传”的责任担当,同时也使作品成为历史和文化土壤中的生成物,人物和故事与社会生活筋脉相连,现实意义大为增强。
在小说第一部中,作者对温州楠溪江流域(小说中称作楠枫江)独特自然风光和厚重文化底蕴的描写营造出了浓郁的乡村气韵。故事开始于对枫楠江自然风景和农耕生活的大段描写中,这种白描式的手法在后文中被反复使用,用来描写人物、风物,或者讲述地方风俗,小说第一章对楠枫江自然地理所作的整体性描述,勾勒出了人物活动的地理场域,也为下文的历史叙事提供了自然坐标点。描写会使阅读产生停顿,网络叙事中人物行动的快节奏使叙述难有此耐心,这也可见这部小说的传统审美品质。将人物置于以家族为纽带的乡村文化传统中进行塑造,是小说重要的表现方法,主要人物的性格品行都与家族风气有着因果关联,并影响了人物性格的形成及他们未来的人生。
描写时代变迁中的家族兴衰、个体命运和人在其中的情感体味,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叙事追求,对故事情节的线性叙述则使历史成为了小说的文化语境。徐氏家族的衰落和徐逸锦、金姨娘的遭遇与新中国成立前后的重大社会历史事件形成对应关系,时代无疑给人物施加了无法摆脱的影响。第一部的时间跨度自1949年徐逸锦新婚开始,至“大跃进”后带着弟弟和女儿来到在周家大屋的矾矿办事处为止,小说借人物的经历完整呈现了中国大地10年间地覆天翻的变化。徐氏家族的掌舵人徐玄廊背负着“楠枫第一大地主”的罪名被镇压,在上海读过书的俊俏女儿徐逸锦被组织“分配”给驼背且有六指的赤贫农民“木驼六”为妻,连同被“赠送”的金姨娘一起走进了木家的两间茅草房。这只是多舛命途的开始。与徐家经历家破人亡、遍尝人间苦难的悲剧不同,关家则以激进的态度凭着对各种运动的热情拥抱和积极参与而成为既得利益者。在作者笔下,徐家的经历被看作家国道路的清晰映像。以历史作为故事背景和结构主线,将情节还原到文化场域中,人物因此获得了坚实的支撑。
尽管个体无法阻挡历史的潮流,但作者并没有按照“历史决定论”的机械逻辑将人物塑造成时代的附庸,而是在看到传统文化和时代大势对人的影响的同时,更加注意到个人情志的力量。在作者看来,人物命运不是由历史单方面决定的,而是文化传统、时代潮流和个体意志综合博弈的结果。在此基础上,作者以个人性别身份代入人物,书写了一曲女性在特殊年代里自我觉醒、自我救赎的壮歌。在第一部中,人与历史和时代的关系主要表现为与传统道德和革命运动之间的关系,这也成为确立人物价值立场的叙事纬度。徐逸锦、金姨娘、关雪桐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女性形象,徐逸锦虽然出身于传统家庭,但是个受过上海教会学校教育、感受过十里洋场新风吹拂的新派女性;仰赖父亲徐玄廊的开明,她与自由恋爱的男友结婚,但野蛮的旧婚俗令她在新婚之夜即失去了丈夫。在徐玄廊被镇压之前,徐逸锦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她并无多少机会接受生活的考验;革命来临之后,她和金姨娘特殊的出身令她很快陷入生命的困顿中,新思潮的启蒙作用使其认真思考是否接受“被分配”的命运:“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在上海教会学校里读过的卡夫卡英文原版《变形记》里的甲虫,生活是如此的荒诞,却又如此真实。”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接纳木驼六是因为受到了他的人格和情感的感召。木驮六死后,为了抚养三个孩子,她和金姨娘放下养尊处优的身段和奢华的生活习惯,在隐忍中坚守着自我,直到成为劳动阶级中的一员,为了现实的生存和未来的希望开始了艰难的个人救赎,她们面对生活坚韧顽强、不屈不挠的精神令人感佩。
与徐逸锦不同,作为同代人的关雪桐走了另外一条路。走出楠枫江到东瓯城里读师范的关雪桐,再回来时已是县警卫队长叶繁晟的革命伴侣。这位“生性开朗自由,极有主见”的革命女性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政治运动中,而地主家的金枝玉叶徐逸锦毫无悬念地成为了“被革命”的对象。关家两房势力向来不合,但在运动风暴涌起之后,有着家长权威的关中翰敏锐地意识到关雪桐的作用,主动弥合早已疏远的关系。革命对乡村伦理的“洗牌”作用无疑给关雪桐带来了更大的勇气,她时而在台上充当批斗闯将,时而又耐心给徐逸锦做思想工作,请她担任扫盲教师;但当徐逸锦早产面临危险时,她又试图以“要注意阶级身份”为由阻挠送医。关雪桐被塑造成了一个在汹涌的革命洪流面前迷失自我的形象,这既与革命的强大力量有关,更与她的成长经历相关。
对传统道德的认同是《旷世烟火》第一部所张扬的价值观,小说以此建立叙事伦理并作为评判人物的标准,也成为小说向经典叙事靠拢的根由。徐玄廊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轩那样,是维护宗法家族制度和儒家伦理道德的乡绅形象。作者极力推崇他对传统道义的坚守,第一章中就给出了正面态度:“徐家老爷徐玄廊聚财有道、为人有德,因为对霞枫方圆百里的乡民仁慈厚道,因此威望甚高。”之后先是通过戴五爷和木驼六的经历为徐家广施仁德提供有力证明,此后则以“因果报应”的民间哲学反向诠释传统道德如何美好和深入人心。木醒初死后,文中的一段描写暴露了作者的情感倾向:“霞枫村外的那一片枫林里,当年徐玄廊老爷曾经感慨万千的地方,他的无字碑旁,除了陪伴他一起,安眠着自己的两个女婿外,又添了一座小小的新坟。”由此悲凉的意境可见,作者对以徐氏家风为代表的传统道德的衰落是心怀痛惜的。
网络文学以类型小说为主,而从文本来看,真正优秀的作品一定是反类型的。《旷世烟火》从技法上与大部分以消费功能为首要考量指标的网络书写是有区别的,其现实主义品质应当可以确认;而在新与旧的角力中,将传统文化和道德价值观念作为重要的表现内容,无疑也显示了其严肃的“续传统”性。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