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没有继续关注、更没有亲自去写科幻小说呢?不妨换个角度,看看他在偶尔挣脱现实的沉重而展开幻想的翅膀时写了些什么,于是就可以把目光聚焦到那部奇妙的《故事新编》上,以此或可反观“鲁迅和科幻”的问题。

  与《呐喊》和《彷徨》中关注现实小人物不同,《故事新编》取材于神话或往事,领导故事核心的都是不凡的人物:女娲、后羿、老庄、大禹、墨子、伯夷、叔齐、庄子……他们有的是积极的英雄,有的是消极的老智者,却都面临着某个困境、某种难题,为了克服困境,他们必须有所行动。

  诸多困境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与外界的不可沟通。面对世俗的冷漠、嘲讽和不理解,这些人物态度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行动的人,而非思或言的人。他们的行有两类:一种是积极地干下去,一种是以不行之行来还世俗以冷漠。不论持哪一种态度,这些人都是通过行来实现自我的:女娲补天而死,大禹排众议而治水,墨子亲自到楚国申明自己的“非攻”,眉间尺的自刎和宴之敖者的复仇等都是属于前者的。其中大禹的态度具有代表性,他不但自己亲自考察,坚持己见,而且明知与迂腐而无可救药的顽固党们没有沟通的希望,所以不去激烈地驳斥,只是听凭他们去说,偶尔哼哼两声,而自己治水的立场绝不动摇。而老子出了关,伯夷和叔齐饿死山林,虽然消极,毕竟躬行了自己的主张。说鲁迅要批判老子的避世和伯夷叔齐的愚笨固然没错,但正如钱理群所言:“鲁迅对这种真信徒怀有非常复杂的感情,称之为‘笨牛’,就既有嘲讽、否定,又多少觉得他们也还有可爱之处,他最痛恨的就是‘小穷奇’这样的假信徒。”因此,如果说《故事新编》是个谜语,我给出的谜底就是:行。

  在这里,人物是作为行动的主体而存在,“行”与“伪行”鲜明对立。

  行者,将自己的主张身体力行,鲁迅在想象着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值得赞扬的积极英雄们时,喜欢用几个词:“黑”“瘦”“铁一样”——理水的禹是“面貌黑瘦”的,他的随从则是“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复仇的宴之敖者是“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为阻止楚王攻宋而奔走的墨子“像一个乞丐,乌黑的脸”;后羿在遭遇背叛愤而射日的时候是“须发张开飘动,像黑色火”;甚至于有点迂腐的庄子也是“黑瘦的面皮”。可见鲁迅是非常偏爱“黑色”的,他想象这些真正为了民众而四处奔劳、做出实际行动的人黑瘦而又如铁一样坚硬。他们的另外一个特征就是不喜欢说话,做的比说的多。

  与之相对,伪行者表面上说着冠冕堂皇的空话,实际却无所作为、尸位素餐,还打着仁义道德的大旗,背地里却干着沽名钓誉甚至于“吃人”的勾当,所以总是一副白胖、脸上一层油光的模样。墨子帮助宋国抵御楚国的时候,他的学生曹公子在发表空洞的演讲,煽动百姓去送死,而另一个学生管黔敖则四处募集守城物资预备作战,管黔敖说募集物资很难,因为“讲空话的多”,而墨子则要他去告诉曹公子“不要弄玄虚”。当他用智慧迫使公输般放弃了攻宋的计划之后,公输般说的话正好说明了“行者”与“伪行者”之间的区别:“劳形苦心,扶危济世,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老庄、伯夷叔齐虽是“笨牛”,终究言行一致,而“伪行”才是最可憎恶的。鲁迅的标枪所指,无疑是无处不在的伪行之举。

  鲁迅何以如此关注“行”?为什么要让古代神话和传说中的英雄、智者们去面对行动的难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