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陪跑茅奖”的缘由与启示(一)
当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简称“茅奖”)发布的获奖名单中仍然不见网络小说的踪影时,无论是传统文学界还是网文圈均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各类媒体鲜见这方面的评说和报道。从第八届茅奖允许网络小说参评开始,这已经是网络文学第三次“陪跑”了,人们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现实: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本不在一个“频道”,网络小说与传统小说也不是一个档次,落选茅奖,前者没有“掉份儿”的遗憾,后者也不必有享誉者的自矜。我们知道,作为中国当代文坛最具符号性标志的两大阵营,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相顾相争、各呈其势已有多年,本处于“井水河水”、两相无猜之境况,如今却在茅奖这样一个“高光”时刻形成交集,其所涉及的问题不仅事关这两种文学的评价,对二者异同缘由与博弈张力的辨析,或将有助于了解当今文学的不同形态,对把握我国文学的整体走向不无启示。
没有胜负悬念的比拼
我们知道,四年一届的茅奖是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之一,至少从理论上说,获奖作品代表了这期间文学创作的最高水平。让网络文学参评茅奖,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对新兴网络文学的认可和接纳,也是两种文学“迎面”交流的一次机缘。笔者连续三届担任茅奖评委,见证了该奖项的评选过程。2011年,第八届茅奖首次吸纳网络小说参评,有新浪、起点、中文在线等网站提交了7部网络小说[1]入选参评,结果有《从呼吸到呻吟》《遍地狼烟》《青果》等3部小说通过了第一轮投票,有幸进入前80名并就此止步。2015年第九届茅奖评选时,中文在线、晋江文学城、半壁江中文网等申报的5部网络小说[2]进入评审程序,结果在第一轮遴选时便全部“牺牲”在起跑线上,没有一部能闯进前80。不过在事后有人发现,有一部首发于上海弄堂网、后经整理出版而作为纯文学参评的小说《繁花》在这届茅奖折桂,成为5部荣膺茅奖的小说之一。意味深长的是,《繁花》获奖时,无论是传统文学圈还是网文界,都没有在意它是不是网络小说,茅奖评委们更是只以“文学”论之,不作类型区隔,以至于后来有人将其作为“网络文学也有好作品”的明证,也有人据此当作“文学只有好与不好的区别,没有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区分”的依据。2019年8月的第十届茅奖评审,网文界重振信心,在全国申报通过的234部小说中,有17部网络小说[3]进入参评作品目录,蒋胜男、打眼、丁墨、红九、吉祥夜、林海听涛、董江波、舞清影等一批知名网络作家均提交代表作参评。不过十分遗憾却并不让人意外的是,在参评的这些网络小说中,除吉祥夜《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跻身第一轮并止步于第一轮而得以进入到前80名外,其余16部颗粒无收,并且毫无悬念。
之所以说胜负毫无悬念,是基于两种文学的巨大差异——可以说,这是一种“20年”与“2000年”的文学比拼。如果从《诗经》时代算起,中国文学已经有了超过2000年的作品积淀和经验积累,历经一代代文人墨客的传承与创新,人们对于文学品相与作品品质的判定,已经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获得了不容置疑的历史合法性,这是网络文学无法与之抗衡的。中国1994年才加入国际互联网,汉语网络文学的大范围兴起是在1998年前后,时至今日,满打满算也不过20余年,尚处于“可成长性”与“不确定性”并存的起步阶段,与“高山仰止”的传统文学相比,“小荷初露”的网络文学无论是作品的成熟度还是文坛认可度,均相异云壤,让它们同台竞技,孰高孰低、谁胜谁负事实上已预设在二者的前提中,是不会有任何悬念的,除非网络文学具备传统纯文学的“长相”(如像经过纯文学加工打磨的《繁花》那样),抑或茅奖为网络文学另设评价标准,否则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们知道,茅奖是国家为长篇小说创作设立的最高奖项,属于专家评审的“精英奖”,其评审机制和遴选标准是基于传统纯文学的伟大传统而不是网络文学的有限经验。如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规定的评奖标准是:
茅盾文学奖评奖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原则。获奖作品应有深刻丰富的思想内涵,有利于坚定文化自信,展现中国精神。对于深刻反映时代变革、现实生活和人民主体地位,书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作品,尤应予以关注。注重作品的艺术价值,鼓励题材、主题、风格的多样化,鼓励探索和创新,鼓励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满足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新期待的作品。[4]
以这样的标准衡量,网络文学不是没有机会,只是目前的网文生产机制和作品存在方式使它很难做到。网络创作是以作者“续更”、粉丝“追更”的方式完成作品的,边产边销、“写读适配”下的“速度写作”构成一种自洽的“需求-满足”机制,以此形成了网络文学独有的“网络性”与“文学性”相互依存、并行不悖的两大特性。“网络文学的存在形态是交互式的,它应该‘活’在网上供网友持续阅读和评说,一旦下载出版它就‘死’了,就从符号的‘流动’变成了文本的固定形态,网络写作中的‘断更’‘催更’‘续更’就是这么形成的。”[5]传统文学以“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来实现“文学性”,而网络文学则需要通过“网络性”方能达成“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貌似殊途同归,实则由于“网络性”的特殊方式造成了两种文学在生产方式、本体形态和价值标准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既然茅奖评价原则的前提是基于前者,那么真正的网络小说就只有“陪跑”的份儿了,因为对于网络文学而言,如果只讲“文学性”而失去了“网络性”,就丢掉了这种文学最为生动的部分。
另外从茅奖评审的操作层面看,网络小说要得到充分的肯定也有一定难度。茅奖评委会有62名成员组成,中国作协主席任评委会主任但不参与投票。茅奖评奖条例规定,评委会成员由“关注和了解全国长篇小说创作情况的作家、评论家和文学组织工作者”组成,这个“关注和了解全国长篇小说创作情况”自然包括了网络小说创作情况。但事实上多数评委来自传统作家和评论家,他们更多地是“关注和了解”传统长篇小说创作情况,对网络小说的关注和了解远不如对传统作家创作出版的小说那样全面和深透。加之申报茅奖的作品必须是完结本的公开出版物,许多存活在网络空间的数百万字甚至上千万字的长篇小说,可能代表了网络长篇小说创作的较高水平,但在技术层面却因为“体量”的“软载体”困扰而不宜申报茅奖,难以进入评委视野。凡此种种,在茅奖评审的话语空间,纵使有“关注和了解”网络文学的茅奖评委,他们可言说的话语空间也十分有限,因为评委只能站在评奖条例规定的“文学”立场,而不是“网络文学”立场,这可能也是网络小说“陪跑”的因素之一。
参考文献
[1]第八届参评茅奖的7部网络小说分别是:王海鸰的《成长》、菜刀姓李的《遍地狼烟》、顾坚的《青果》、郑彦英的《从呼吸到呻吟》、关中土的《中国脊梁》、宋丽晅的《办公室风声》和容三惠的《刀子嘴与金凤凰》等。
[2]第九届茅奖申报参评的5部网络小说分别为:疯丢子的《战起1938》、却却的《战长沙》、张巍的《太太万岁》、尚建国的《文化商人》和欧阳乾的《江湖凶猛》。
[3]参评第十届茅奖的17部网络小说分别是:打眼《神藏》、丁墨《乌云遇皎月》、董江波《永远的纯真年代》、凤轻《盛世医妃》、古筝《青果青》、红九《请叫我总监》、吉祥夜《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蒋胜男《燕云台》、囧囧有妖《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李开云《二胎囧爸》、林海听涛《冠军之心》、姒锦《孤王寡女》、魏海龙《大西院》、舞清影《明月度关山》、西子情《青春制暖》、萧西《完美守护养成记》、殷寻《他看见你的声音》等。
[4]中国作家协会2019年3月11日修订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中国作家网:http://www.hbzuojia.com/newzjw/vip_doc/12973293.html.
[5]]欧阳婷:《“茅奖”与网络文学的发展路向》,《小说评论》2016年第1期。
(原文刊载于《当代文坛》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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