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科技进步的人文内涵
科学技术的“进步”概念
从历史来看,很多文明发展进程中不缺乏技术,但缺乏科学。很显然,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并不是同步的,而且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判断标准也有着很大区别。
在法国的科学技术职业化进程中,设立巴黎科学院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技术和科学理论都需要研究,但当研究成为职业,科学的理论便脱离了狭义上的技术工具化应用,对一些课题有着更深和更长远的研究方向以及规范的方法指导。
事实上,巴黎科学院的确在这段时期,对很多技术难题和科学工程进行了清理,而技术的发展离不开这种清理。清理不是重复,人们把之前无目标的技术、经验进行联想和整合。创造力不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发明”,它只能在已有的发现里面寻找新的创造。在很多情况下,所谓“科技”是组合,是有目的、有方向的拼积木。技术是在什么程度上改变世界的,科学的进步就在何种程度上对这种技术进行扩展和引导——既扩展技术所落实的应用领域,也扩展引导所可能发展出来的课题领域。
扩展技术所落实的应用领域彰显着科技的实然价值。科技根植于现实运用中,是推动人们对象化这个世界的重要手段。通过对象化世界,人们在解决其生存难题之后,进一步扩展其生活的舒适度和自我的意义探寻。在远古社会,只有自然景色,而无人文景观,而在不断地改造物质形态和塑造新的生活状态过程中,人们体会到的是全新的世界样式,也诞生了全新的人际关系。
比如,当我们尚未对电进行利用和研究的时候,也就没有电带来的交流方式,而这种电带来的全球交流方式不但彻底改变了人们的工作方式,也给人类更多发现更多生活意义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开发了电的人文内涵。在此过程中,“人们的工作方式”也在慢慢地脱离生存的内涵,不断上升为人们的自我理解以及价值实现。当技术落实于具体的应用领域,我们判断其技术进步的标准,就是它是否为人类生活提供了崭新的样式,有没有为人类现有的生活做出更富有意义的理解和诠释。
扩展引导所可能发展出来的课题领域,则彰显着科技的应然价值。科学引导技术的发展也是针对人类的精神和知识世界的扩展。人类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体,只有人类能在意识领域构造另一个自足而且可以继承、交流以及完善的精神体系。所以,我们可以储藏下一个科技发现的“原料”,语言作为人类文化的“水库”,科技就可以表达为人们未来生活方式的“水库”。科学的课题是在不经意间连成一片的,比如巴斯德对具体问题的研究正是基于森梅尔外斯等人的经验总结(洗手有效减除传染),进一步追问微观的原因,追问过程中继续发展“它们从哪里来”的理论,在和同时代学者的论战中(如生命是否能自发产生)所发展的微生物学领域,成为生物科技的重要新领域。值得注意的是,科学没有界限,生物学的巴斯德启发了李斯特用化学手段创立防腐外科技术,这种跨界启发体现了科学的无限生命力。
历史是前进的,是因为人有理性。科学在原来基础上不断有新的推进,人类对自我的认识只会越来越成熟深刻,未知的只会越来越少——“历史进步观”的形成是为人类的知识增长提供了更明确的自信,而这种进步观强烈地体现了科技的人文意义:科技是对未知的探索,是对真理的求索。
现代社会语境下的人文危机
但当下我们再次审视这个意义,就会发现科技进步的概念在今天逐渐模糊的原因:什么是真理?未知是否有尽头?即使未知,对现在的社会有什么好处?
在对这几个问题进行分析前,我们有必要对历史上的“启蒙”概念进行回顾。“启蒙”的原初内涵是揭开面纱,解放乌云下面的更多人,宇宙不是混沌一片,理性的人类有着自由的维度。在这个基础上,科学不再是证明上帝的工具,探究科学是为了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幸福——有效地运用理性可以改善我们的生活,促进社会的进步。
根据启蒙运动精神建立起来的制度引导了科技的发展。在启蒙语境下,科技进步的逻辑应该是:先有思想解放,然后制度变化,最后是器物方面变革,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统一的科学理论为零散的技术具有指导意义。比如清末中国洋务运动马拉火车这些滑稽的应用正说明,科技最重要的是对科学本身的理解——理解它是做什么用的、怎么造出来的是不够的,还需要对这个科技背后应用的生活方式勾连去理解,和整个社会文化融合进行理解。
科技可以源于无意,但最终一定必须归于人文理解,归于有意。 进入现代社会,人们不再怀疑自己的理性和能力,但是当今人们对科技的理解陷入两种维度的危险,这两个危险恰好对应的就是科技的人文意义两个方面:对于真理,人们现在陷入的是“相对主义”观念;对于未知,人们持有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
“相对主义”是当今社会文化解构一切事物意义的趋势。作为反本质论的利器,这种观念也在拷问科技原始的意义,真理不再只有一个,真理的叙述只用一个小小的疑问句或者反问句就可以肢解。一个疑问句具有的摧毁性在于它没有经验内容,只是依附于原命题的自我概念理解。这种用“伪哲学”介入科学的方式,破坏了科学自我的逻辑,用形式上的叙述话语让科学的自指性和自明性没有前提地接受质疑。
关于“真理”的判断在历史上是有变化的。现代社会产生了“真理和经验内容没有关系”的维度。假如说“相对主义”是人们对科技纵向意义上的困惑,人类中心主义则是人们对科技横向意义上的误读。不同于人本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对于未来的开发没有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有意识的科技进步不但没有解放和扩展人们的生活,还让人陷入一种非健康和依赖性的生活样式,比如社交软件时代的聊天工具对人们的“绑架”,把人们生活从日常中脱离,转而建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类历史”。
人类离不开自然,指的不只是我们不能离开自然的质料,还因为自然中的人类精神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因为自然景观作为基础,我们才会制造出多元的历史观和生活观,人造的事物之所以会造成“恐怖谷效应”,也是因为人的审美基础需要有自然的气质作为依靠,人造事物再完美,是人造性质上的美,不是自然意义上的美。正是如此,科技进步同时也失去了方向。
所以,如何理解科技进步的人文内涵的确是现代社会的一大课题。然而,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远远不止于此,还需要处理的问题包括,科技进步体现在社会中,如何利用才是正确的?科技都有双面性,那么科技是为人类谋求最大福利,还是规避最小危害?
科技进步成就的利用和前景
科技在今天应该呈现怎样的样式?这个问题有着多样的表达,其中重要的就是科技成果的利弊之辨——这些多如牛毛的科技成果该怎样利用才不会成为“人类后悔之物”呢?很耐人寻味的一个例子就是:问世仅仅几十年的、曾经给人们承装物品带来革命性便利的塑料袋,被评为“世界上最糟糕的发明”。现在人们甚至需要使用经济手段强制抵抗“白色污染”。但是,显然塑料袋发明的初衷并不是制造污染,本身也曾经给社会谋求了很大的福利。
人们纠结于科技的“双刃”,科技带来的影响是很难加以评判和控制的,更遑论人们一直在恐惧的“人工智能”意识觉醒的伦理问题。细思其中深层原因,个体文化的多样性以及群体文化的多样性都给科技的应用带来很多的不可预测的发展前景。那么该如何规避这些科技“进步”带来的退步和危害呢?
很多人认为,科研力量是不平衡的,所以科技带来的社会效应应该集中考虑,政府将为此承担起主要的责任和义务。这就引申出一个重要的问题:科技是属于个人的,还是属于政治意义上国家的,再或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共同体比如说人类社会的呢?
社会应该有普遍的道德标准和社会原则,但这不代表社会的力量由一个主体决定。同样的,科技的主体绝对不只是政府或者某个个人所有,因为科技来自人的需求,需求的主体是多样的——有针对个体性质的需求,也有面向整个社会的需求——所以科技的研究和发展也必定有多个主体。科研力量也并不取决于具体的政治力量和投入人力人数,而是取决于科研课题的多元性。科技的魅力在于需求的多元带来的人文意义的多元,最终导向科技研究的多元和社会应用的多元。
所以,科技进步的样式及要求是多元化,而达到这样的样式的方法是独立性。没有垄断的科技才是有活力的科技,本身具有社会性的科研课题需要建立在每个个体需求上,而社会正是建立在这每个个体的需求上的。独立的思考不是指孤立的思考,而是排除了外在不相干因素干扰的独立科研。
既然无法预知科技带来的是社会进步还是社会危害,科技进步的前瞻性就尤为重要。可是我们知道,科学技术的研发人员或者机构无法准确预测其科研成果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应。所以,多元化的科研方向就是必要的,因其多元,其中可能有重复交叉的课题,但是绝对不可能有全然相似的研究过程和方法,这些交叉的多元科研,可以不自觉地帮助科技进步做出选择和弥补,这将很好地代替人为的预测,为科技的更好利用做出了恰当的回应。这种重复交叉也是一种美妙的偶然和科技自身人文共性的邂逅,也因为课题虽然有类似性,但是提出的主体性质、范围、目的不同,所造成的思维火花正是科技的魅力所在,因此,人们有目的地科技研究,并不与这种看似散漫的补救措施相违背。“有目的”是指科技本身严谨的自我要求,而多元研究主体说明了科技本身的最终目的:从人出发,最后归于人,归于人的生活。这里的“人”,既是指个体人,也是指社会人,二者达到和谐的状态,这是科技给人最美好的礼物。
科技进步之所以是判断一个国家或者共同体文明程度高低的标准,不仅仅是因为其中呈现了众多直接改变我们生产生活的科技产品,更是因为其中的科技研究过程中的科学方法和诱导出的种种之前人类没有涉及的领域。科技不是一种可以用完全精密预测和强力控制可以实现进步和修补的——因其主体的多元和数量的庞大,做到这点是不可能的——我们应该把科技的人文性归还科技本身,让科技服务于人,并因为人本身需求随时变化和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还有科技带来的社会效应如何评估,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恰当的回答。
(作者系吉林大学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