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猞猁学派》:双翅目宇宙漫游指南--科幻
双翅目有这个信心,且自有其证明路径。
路径的关键词是认知。
在《自序》中,双翅目点出了写作理念,也是她认为的科幻本质:
假设一套世界观,做出一种叙事,颠覆读者的既有认知模式,最完美的情况,让读者获得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终极快乐。这种具有认知意义的快乐与人类如何超越自己的物种相关,一直以来长存于文学。它一直孕育在科学的美学当中,是伟大科学家的特权和沉重命运的来源,也是科幻作者一直追寻的目标。
长期以来,“科幻”一词在中文语境中的含义模糊,即使是科幻作者也常常陷入“够不够科幻”“软硬”的争论,更遑论普通读者。在这里不展开科幻理论和分类学讨论,只是指出,以“认知”,而非“科学技术”“预测未来”“浪漫想象”等作为科幻小说核心的理念,来源于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对于俄国形式主义与布莱希特理论的应用。作为科幻理论研究者,双翅目亦有详细讲稿解释这一概念。实际上,因为近年的改编和译介而逐渐被读者熟知的特德·姜也正是“认知”这一写作理念的践行者,他在采访中提到,他有一次在夜里坐飞机,突遇日出,太阳打在他脸上,就感觉受到神启。他说他所有的故事都在模仿那时刻给他带来的感动,也就是enlighten(启发)。更进一步,他明确指出他所写的故事大部分为概念突破(conceptual breakthrough)类型,即通过情节推动概念演进,模仿科学家在艰苦努力后发现一个证明、定理、世界真相的顿悟时刻。在科学史上,这个过程就是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提出的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
可以说,科幻小说(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中的“认知”更新过程,就是概念突破,譬如特德·姜作品中,时间的线性到非线性(《你一生的故事》/《降临》),空间的直线性到环形(《巴比伦塔》)。现实科学发展中的“认知”更新过程,就是范式转移,包括进化论的产生、相对论的提出,或者,如双翅目所说,“从地心说到日心说。”
特德·姜的译作新版近年来受到很大关注,影响力超出科幻圈,但遗憾的是,对相应文学理论和创作手法的译介和评论几乎为零,更不要提与科学史的对应,这使得一本难得的科幻畅销书并未得到有效讨论,遑论对创作(科幻或非科幻)产生影响。在豆瓣评论区,大多评论仍是出于感性认识,少数提到了与博尔赫斯的对比,但没人找到“认知”这个关键的钥匙。
双翅目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自序》简洁深刻的论述之后,她在《廖萍的苹果》中,以元小说的形式,再次着重阐述了推想小说应具有的意义。
幻想小说的意义正好就是既通其理,文字可弃。再说,现在万事都能网络检索。学会数学,懂得道理,就够了。
《苹果》在某种程度可以看作是全书的阅读指南,也是在《自序》之后可第二篇阅读的作品,文体活泼亲切,却以成长故事的形式,讲了认知的缺陷与错误到底是什么,创伤与建构如何让人重新认识世界与自己,定义世界与自己。同时,《苹果》是个极温柔却极有力的故事,贴近作者本人的气质。廖萍的名字来源于圣经,女人带男人啃了智慧的苹果——
他希望女儿有能力违背天堂的意志,获得自己的智慧。
这是主人公父亲的期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作者对读者的期望。“认知”性的写作,最在意的并非理念的传递或感受的共享,虽然这些可能是重要手段,但绝非目的本身。在投入思考后,认知更新的过程,视野打开的体验,那个“感觉自己变聪明”的时刻,才是作者想要与读者合谋达到的。
方法论的部分至此完结。可以说,双翅目的写作试图传递的核心也正是一种方法。一种着重于提升个体认知,而非改变、控制整体系统的方法。因为后者对于普通人来说希望渺茫,对于天选之子来说可能是奇迹、神秘、权威,或者一些更坏的东西。而双翅目说,
莫罗博士对控制别人、改造别人、治疗别人不感兴趣。非洲人说智者搭桥。
她想搭的,是一座座连接不同认知维度之间的桥。不同的认知可能存在于不同的身体里,也可能存在于不同时间的同一个身体里。从这个意义上讲,本书是真正的《把自己作为方法》。
在这个主旨之下,本书的其余篇章呈现出清晰的框架。《猞猁学派》和《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两篇连接,构建了一个从地心说到日心说宇宙的完整探索,以比真实科学史更为宏大浪漫的笔调,写出了存在于不同物种、不同宇宙中,同样动人心魄的认知突破过程。这是对认知客体的书写。如果说特德姜的《呼吸》构建了一次常规尺度上的异世界探索,那么当现实世界的旅行者金唱片在《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的结尾,与虚构的地心说宇宙中的奇妙生物相遇,双翅目所构建的世界和所呈现的壮丽旅程,早已跨越了天文尺度。
宇宙不由繁星构成,宇宙充满了不同的太阳系,每一种太阳系都是生命存在的牢笼。
在《太阳系片场:海鸥》中,这种极大尺度的创世浪漫落回剧场上,落到虚构中:
无数舞台遍布宇宙,每分每秒上演着名为艺术的叠加故事,而在遥远的猎户星团,无数高维的空间折叠成片场,更构造了小小的独立世界,每个世界都有其独特的叠加结构,就这样,她们发现了值得探寻的新边疆。
新边疆并非物理世界的尽头,而是存在于艺术中。她将目光转回了认知的主体,人的心灵内部,指认了那只“永远自由,又永远飞不出去的海鸥。一种即便人类抵达宇宙与心灵的边界,也无法摆脱的意象。” 剧场,或者说虚构,在此成为了连接向外探索与向内探索的关节。
接下来的三篇文章从不同的角度书写了向内的探索。而对人的智慧、精神与心灵,或者说,对认知主体本身的凝视,则是双翅目的第一部小说集《公鸡王子》的着力之处。相比于《猞猁学派》,《公鸡王子》受到的关注较多,在此不赘述,只指出,即使在向内探索的维度上,《猞猁》开拓的世界也比《公鸡》更广阔。双翅目擅长对比思辨,《公鸡王子》中,作为“正常人类”镜子的是人工智能;在《精神采样》中,是宗教与幻觉等体验;在《空间围棋》中,是优化人、黄铜人等不同智慧体;而在《廖萍的苹果》中,是儿童成长和认知“创伤”;在《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中,则是灰豹、垂耳兔、象群、《群魔》的温柔变形。这里面除了已谈过的《苹果》,我尤其喜欢《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不光是因为对雨林、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勒卡雷的偏爱;也是因为我发现,我们以不同的途径达到了同样隐秘的真实。不只是我们,在荣格、侯世达、托卡尔丘克、以及许多思考者与创造者的笔下,隐秘的真实都在以各种各样的形貌一再出现,哪怕他们还没有被连接起来,没有被广泛认识到。这使我相信,小说,尤其是以“认知”为核心的推想小说,真的具有模拟、承载、乃至预见现实的能力,因为“认知”捕捉、呈现、转化的,是人认识世界和自我的方法而非世界本身,因此可以应用于遥远异境中,古老时间里,也可以应用在现实世界里,日常生活中。
这就是信心所在。也是双翅目作品中时常闪耀的乐观与笃定的来源。在这个被信息的狂风骤雨不断冲击的时代,被无数次哀叹死亡的“文学”,仍然可以在争名逐利与顾影自怜之外,搭成一只轻巧稳固的古老小舟,载着我们渡过布满无数险恶暗礁与漩涡的狂暴大海,只要懂得聆听风与水的语言,只要还记得航向为何。
行文至此本该停笔,将船桨交予能够看到这里的读者,但我忍不住多言几句。我与双翅目认识较久,对她的写作理念与作品都较熟悉,对我而言,这本书在很多维度上都是本年度最好的原创作品。但对于第一次阅读双翅目的读者,或者是对“科幻是什么”有着比较强烈观点的读者来说,本书可能不同于以往的认知。
长期以来,“科幻”在中文语境中的判断标准大略等同于类型文学的一个子集,强调类型化、故事性、通俗性等,因此,不论是双翅目还是我,都曾因作品的冒犯性受到过激烈的批评,有时来自于资深科幻读者。我在本文中试图厘清了一些概念,但接受与否仍在于读者本身。我想特别指出的是,以下三种读者,可能对本书的兴趣会更大。
1、对科幻或推想题材有兴趣,但往往止步于语言表达的纯文学读者。
2、曾经的《科幻世界》读者,现转向纯文学、非虚构、引进作品阅读的“前”原创科幻读者。前年我曾有幸和姚海军老师见面,姚老师还未落座,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觉得现在中国科幻和世界的差距还有多大。我说,新作者的路,和纯文学、欧美作者、老一辈科幻作者都不太一样。相信本书会更新许多老读者对原创科幻的认识。
3、原创小说的从业者、研究者和创作者。并不局限于科幻。我曾遇到过想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写成科幻小说的国际关系研究博士生,也在豆瓣上认识了许多背景、经历、写作路径各异的同辈作者,交流虽不算多,但都会拓宽对文学的理解和思考,面对与自己差异越大的作者作品时,受到的冲击往往也越深。在我的想象中,本书,或者说双翅目的写作,是一个尚不存在的坐标系的一极,或者,像唐诺说的那样,是一个尽头。对极限的思索,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找到自己写作的位置。希望将来能把这个坐标系画出来。
去年的冬天,双翅目、猫爪君、noc和我在同一个写作打卡群里奋战,日更数千言,最终交出了各人当时的突破之作。那时我觉得写作和未来一样,是一件如此笃定而有把握的事,仿佛就只需要一个字接一个字写下去。今年的冬天,世界像是改变了许多,又像是没有变,我仍在写作,但写得更慢,更谨慎,更犹豫,现实和文字的重量附于手指,想要腾空而起,需要更深入的体察与思考,更扎实的完成,还有最重要的,更大的信念与耐心。在这条路上,双翅目走得极靠前,像在黑暗中行走,只凭借头顶上的一点光,照亮脚下的路,一步,接一步。而正像她说的一样,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一次,又一次。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