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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介于神化、模拟与创造之间的现实--理论评论

发布时间:2020-11-0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陈楸帆,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及艺术系,科幻作家、编剧、翻译。世界科幻作家协会(SFWA)成员,世界华人科幻作家协会(CSFA)会长,Xprize基金会科幻顾问委员会(SFAC)成员。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亚太科幻引力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后人类时代》等。

非常真实,又非常虚幻,或许这是陈楸帆创作的两面,作品创作于不同时间、动机下,线索密密麻麻,排列组合成各种含义。作为陈楸帆科幻作品的读者,想象力经由作者发酵带上了独一无二的印记,更多时候是在字里行间获得一种与日常经验疏离的流动感受。

我一直很喜欢读陈楸帆撰写的评论、翻译。他触及外部文本时所表露出的嗅觉如一只冷静的猫,踮脚灵巧地穿越复杂迷宫,直取终点的美味。他说,“我相信在这个时代,文学不应该成为游戏或影视的替代品,提供及时性、生理性的刺激;相反,文字的功能在于 ‘隔绝’,在于 ‘沉浸’。这种绵长曲折的审美认知之旅,需要旅人们做好相应的身心准备。”

这番评论正如陈楸帆本人写作探索的映射,他创作的场域布局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故事也都烙印着他的生活记号:故乡,前沿科技的细节画面和精英式的理论敏锐。最终如《盗梦空间》中,主角在层叠遮盖、自相循环的多重现实中折返,又如《黑客帝国》中虚拟现实的终极体验,技术不仅代替了感官,最终颠覆了“母体”世界的一切意义。

主题:从异化开始

“异化”(Alienation)的概念最被广泛认知和提及的语境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而在陈楸帆的笔下,这个看似抽象的概念为一个个发生于近未来的故事赋形,网络、科技改变了人类生理、心理甚至社会结构状态,工具对人的驯化与病变同时发生,人类的异化面貌如荧幕上的日常剧集,技术引发的种种外化了的神经官能症,或者相反——器官的功能增强似乎在有生之年就触手可及。这份对困境的忧虑被集中收录在合集《未来病史》之中。

对于陈楸帆来说,向故事中注入不同主题的方式在集中创作的10年间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比起更早的写作实验,在《未来病史》这本短篇小说集中,异化故事为作者巧妙地划定了干净的风格边界:作品大多不会脱离时代太远,而以一种略微超前的时空立场回身刺向现实,细节建构和伦理探讨逐层交织,在“可预见的现实”下形成了明确的主题和选材倾向。

后人类(Posthuman)被陈楸帆描述为“当前历史阶段最为深刻的异化进程”。通过对身体植入,或者利用基因和生化手段对人类进行改造,人的思维、能力、处境都会发生变化,由此产生的异化,是他在核心母题的延伸线上着力关注、并走得最远的,除了在性衰退的年代全身皮肤都可感受到高潮的G(《G代表女神》),可以随意改变自己外表的新人类(《过时的人》《美丽世界的孤儿》),获得动物特性的动物爱好者(《动物观察者》)等,在作家至今为止的所有创作中,出版于2013年的长篇小说《荒潮》是绝对无法绕开的一个。这部赛博朋克作品中,人们成为了机器与生物的杂合体,故事发生地“硅屿”成为了义体与血肉有机共生的巨大垃圾场。难以忘怀初读《荒潮》的感受,一个边缘化的未来城市笼罩着糜烂的浓雾,随着视觉性的文字建构,逐渐以全景画面显现于眼前,作者在精致的叙事设计中引入各方势力,布局庞大,气氛剑拔弩张,一切都如同一个真实的未来复现。

在《为什么中国没有真正的赛博朋克》里,陈楸帆自己引述科幻评论杂志《新星快递》的编辑兼作者Lawrence Person的描述:“一个典型的Cyberpunk角色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他们往往被一个电脑科技和信息流通极为发达的反乌托邦性质的社会所遗忘,整日只关注新鲜科技,他们乐意进行身体改造,方便侵入庞大的虚拟网络世界。而我更为欣赏的精简概括只有两个词:‘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 虽然全书情节走向并不是无可指摘,但借由《荒潮》中富有想象而充满矛盾的种种元素,读者瞥见的科幻世界里的中国一隅,无疑完备地体现了上述的一系列特征,也成为探索中国式赛博朋克的重要作品。

文字:异视角通感与意识漫游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前期作者在“异化”主题上明晰的自我定位,在他的作品中还存在着另一个相辅相成的写作手段,我把它概括为“异视角通感”,也可以理解为“他者”眼中的世界。人类所能理解和诠释的事物、理念受限于自己的感官,受限于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途径,但是当人的意识可以代入其他个体、物种甚至机器、外星人,将会看到怎样的世界?这类探索不乏前人尝试,1973年,乔治·马丁在《莱安娜之歌》里就曾呈现出男女灵交、群体情绪共感、以及异物种通感的震撼视野。

对于陈楸帆的作品来说,异视角通感往往是主角生理/心理异化之后,在整个叙事中所进行的核心活动,这一形式反复多次出现。《谙蛹》《巴麟》是对其他物种感官的代入和观摩,《愿你在此》《沙嘴之花》则是通过“视觉”代入其他人的视野,甚至《荒潮》中的女主角小米也是由精神上代入进一架巨型机器人而完成了从人到机器女神的身份觉醒。异视角写法在《无尽的告别》中达到了该主题的巅峰,当“我”变成“它”(一只蠕虫),会发生什么?拿掉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语言,只用蠕虫“纤毛”的触觉去描摹“沟通”、“性爱”,体验“仪式”甚至“宗教”感受,作者在科幻创作中实现了对一般人类所能感知的“真实世界”的重构。

陈楸帆曾多次提及自己对科幻作品文学性的看重,这也直接反映在他的作品之中,他并不只用一种文风写作,但当他不时地选择调配节奏、音韵、典籍,便形成了辨识度,《G代表女神》尤其能读到那种潇洒而迷幻的文字,借由不同词性的选用、长短句式的节律、感官调动的舒密,构成了文章独特的立体感。

近作《出神状态》延续并发展了陈式风格的后现代特征:流动的碎片化事物、科技专有名词带来的疏离、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哲学性探讨。故事由地球的最后一天为背景,从某处最平常的地点入手,开始了一段神经漫游,全文如同一首诗,令读者游荡在作者自身经验的海洋。

不止如此,陈楸帆把人工智能分析模仿自己的文字放到了小说里面,令这种漫游更加彻底,机器碎片式的语言,被设计为主人公意识迷离之时脑海中闪过的意象。上世纪60年代,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威廉·巴勒斯就曾用“剪裁法”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通过随机剪切句子中的词汇,重建一个没有逻辑的无序世界,试图通过这种文学实验呈现意识脱离语言结构控制的状态,也被大卫·鲍威使用作为创作歌词的灵感。或许作者在看到这些只言片语的时候,就有了笔下某个人物神思破碎的画面,因此阅读这篇科幻故事时甚至也有了被科幻回视的意味。

布局:哪一种“真实”?

陈楸帆不仅是技术控,日常的演讲和评论也一直渗透着学院派“理论流”的印记,创作中则呈现为历史隐喻、技术的政治性反思和社会伦理探索。新作《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由代孕开始,以平行叙事讲述了3个不同寻常的“生育”故事,终极的故事“世界首例男性生育案例”甚至就源于一位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不仅关乎女性主义视角的探讨,毋宁说完全就是新时代的存在主义式的疑问。

故事直接以纪录片剧本呈现,纪实风格加上剧作的简洁语言,推开了作者与故事的距离,意外地呈现出不同于陈楸帆以往作品的面貌。纪录片的影像剪辑、选材甚至剧本构想一直让它在虚构与真实的边界游走,有研究曾证实纪录片中的“真实事件影像”更容易唤起观众的同理心,尤其是唤起他们对伦理判断的回应。因而以纪录片剧本讲述科幻、以非虚构讲述虚构,经过这样双向地设计,使这组“惊世骇俗”的故事增添了多层次的余韵。

2016年以来,除了延续过往作品中强烈的写实倾向,陈楸帆的近作更多是徘徊于对虚拟困局的设计中,内容似乎都带着宗教仪式、虚拟现实、艺术的标签,这三种元素对应的神化、模拟与创造,是科技、意识和社会对现实完全不同层面的解读,他们看似毫不相关,却像一包创造未知的怪味豆,被陈楸帆混合到了一处,揉进共同的虚幻之中。

宗教仪式或民间神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科幻作品所能顺畅承载的主题,类似《G代表女神》中仪式性的崇拜体验尚属暗笔,而他不少作品里面,宗教与仪式则或是借由人类学与科幻挂钩、或者直接作为背景环境出现,《荒潮》《鼠年》《祠堂之远》《欢迎来到萨呣拿》《怪物同学会》等都有所体现,尤其是《怪物同学会》就是基于“仪式”展开,读者经由教授与学生的互动领会了这种看似神秘难解的行为背后深层次的人类学意义。

虚拟现实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陈楸帆目前在科技创新公司的工作,这既和赛博朋克式的文学处理方式一脉相承,又让作者的想象站在了时代的前沿。2015年的《巴鳞》就引入虚拟现实手段,完成了主角在感官上的全新体验,并呈现了大量的技术性细节描述;《祠堂之远》几乎就是作者对虚拟现实这门技术进行了一次应用设计;2017年为全日空举办的科幻故事征集所撰写的英文短篇《遗忘是记忆的折痕》(刘宇昆翻译)里,作者又让主角“我”成为了一个穿越时空的策展人,继续探讨虚拟现实对于艺术体验的再造,反映出作者对全球化背景下的艺术与文化的关注。

《欢迎来到萨呣拿》一次性聚合了这些相异的领域,尤其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概念围绕着女主角的一个艺术作品“机器梦境”而展开,并铺设了正反两条复杂的故事线。陈楸帆的作品中,“梦”很少作为如此重要情节出现,梦境是作家们最常光临之地,描述梦比描述现实更能反映一个作家的风格,梦的碎片化、逻辑残缺、天马行空可以是所有故事的元叙事。苏珊·桑塔格的《恩主》、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中,梦与现实都直接相互影响,彼此难分,而《欢迎来到萨呣拿》的种种意外把这种关系呈现得更加隐晦,如果不是对故事的关键概念“超真实”有所了解,读者就几乎陷于诡异的符号、错乱的时间线、偏远地区的宗教仪式所混杂的泥潭中。

“超真实”来源于让·鲍德里亚的社会学概念,他认为无处不在的媒介会代替现实生活,接管现实世界的真实价值,从而架空我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按照他的观点,技术和媒介如一面被投影过的墙,光源在我们手中,我们却误以为墙上的影子就是真实世界。“我”所创造的却蒙蔽了“我”,这个充满政治性的抽象概念,正是解开《欢迎来到萨呣拿》谜团的钥匙。

非常真实,又非常虚幻,或许这是陈楸帆创作的两面,作品创作于不同时间、动机下,线索密密麻麻,排列组合成各种含义,即使能够辨认出一些固定的写作踪迹,如果细查每一位作者的作品,大概都会出现无法梳理的部分。作为陈楸帆科幻作品的读者,想象力经由作者发酵带上了独一无二的印记,更多时候是在字里行间获得一种与日常经验疏离的流动感受。作家莎拉·贝克韦尔形容存在主义学家梅洛庞蒂:“把他描述经验的渴望,带往语言表意能力外围的极限。”这句话刚好适合借来用在此处,等待科幻的思维飞驰继续传达出更多可能。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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