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精选集》读后记及采访录--科幻
读韩松的文章,最迷人的地方,是不定文章中的哪句话,小说上的哪个故事,会引起你的联想,使你思索人生,思索社会,思索自然,思索宇宙万物,从而让你对许多事物的认知上一个层次。
韩松的这套精选文集,包含再版的长篇小说《红色海洋》及《火星照耀美国》,还有两部中短篇小说集《苦难》和《冷战与信使》,《苦难》是新作,大多还没有正式发表过,《冷战与信使》包含了韩松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再生砖》,成名作《宇宙墓碑》等中短篇小说;《我一次次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一部首次出版的随笔杂文集,还有一部诗选《假漂亮和苍蝇拍手》,亦是初次面世。
长篇小说《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及《宇宙墓碑》,我反复读过多次,并在我写的《韩松评传》中极力推荐。《再生砖》,我曾在“京东文学奖”的直播终评会上用重庆话朗诵,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场听众和直播观众为此落泪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韩松的科幻小说,在中国读者中,褒贬不一,分歧很大。韩松的科幻小说,爱的人爱得不得了,恨的人恨得了不得。我听一个权威人士说过,在某个评审会议上,曾有人将韩松的科幻小说“一言以蔽之”曰:“脏!”
说实在的,我最初看韩松的小说,也被其中的“生殖器”、“强奸”之类的“污言垢语”吓了一大跳,经常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不忍卒读。可是,睁开眼睛,多看几遍,就不觉得“脏”,反而感到了“美”,诡异而华丽的美。极丑之后感到的思维之美、哲理之美、科学之美。
认识这种美,是需要时间的。中国文学界,首先认识了这种美。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阿来说:“韩松以难能可贵的认真和执着坚持写作了几十年,他的小说诡异而华丽,深沉而热烈,实在别具一格,为文学开辟了新的道路。”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在“京东文学奖”评委会上,盛赞韩松的科幻小说,并说她要推荐给她的学生看,评委会并用全票通过给予韩松的长篇科幻小说《驱魔》以京东文学奖科幻类图书大奖,获奖金20万元。
中国科幻共同体主办的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评委会也一致通过,给予《驱魔》最佳长篇小说金奖。
在中国北京举行的第八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上,由星云奖组委会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发起并组织的一群中外“韩粉”集体用中文和外文诵读了“韩松语录”,其中有因研究韩松作品而成博士的飞氘,以及吴岩教授的意大利留华博士研究生彩云,她正在做关于研究韩松的博士论文,以及BUTU、甘甜、Raeka、魏然、张中江、尚紫薇等,台上站了一大片。他们背着韩松,悄悄地彩排了多次,作为此次颁奖典礼上最后的神秘压轴节目,在韩松手捧长篇小说金奖之后登场,深情的诵读让全场观众感动得一塌糊涂,也让韩松“无语凌噎”,再度返回台上与众人合影留念这一激动时刻。
韩松的作品有什么迷人之处呢?评论者给韩松的作品戴过不少“高帽子”。有人说,韩松的作品是“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华人世界反乌托邦的新长征”,都有些道理,但是,我总觉得似乎有些牵强。
其实,韩松的作品就是韩松的,谁也不是,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在文学上找不到相似的类型,有人说他是后现代主义的,但是,后现代主义是以否定一切事物意义为特征的,而韩松的作品却往往是“有意义”的。你在科幻中也找不到相似的类型,韩松的作品风格,不同于科幻诞生二百余年来中外任何一部科幻小说。
那么,韩松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我不是一个专业的科幻理论研究者,只是一个传记作者而已,拿不出答案。我想听听韩松自己怎么说,于是,我通过微信釆访了韩松。
釆访录
董仁威 问:能告诉我出版《韩松精选集》的背景吗?
韩 松 答:这是我第一次出版“精选集”。感谢汉唐阳光、未来事务管理局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和工作人员,他们以极大的热情和友情,为我出版这个精选文集。它包含长篇小说《红色海洋》及《火星照耀美国》,这两部是再版,因为之前的已经卖完了,有读者希望重印;中短篇小说集《苦难》和《冷战与信使》,前者是新作,大多还没有正式发表过,后者包含了我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世界华人科幻文艺奖、星空奖、引力奖等的作品;随笔杂文集《我一次次活着是为了什么》和诗选《假漂亮和苍蝇拍手》,这两部是新尝试,收录了一些“另类”之作。
今年是我写作科幻小说三十六年,这次再版的书,都没有删节。另外,还大胆收入了一些作品,以前一直无法出版(可能以后也难有机会再版),比如《天涯共此时》、《脱母》等。凤凰文艺出版社的领导很开明、开放和勇敢,让我感动。
董仁威 问:三十六年不是整数,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义吗?
韩 松 答:今年是世界科幻诞生两百周年,是我写作科幻第三十六年,总共三个十二年。第一个十二年,一九八二年我作为初中学生写出第一篇发表的科幻,到一九九四年,这几乎就是中国科幻最艰难的时期,也是新生代们在《科幻世界》单枪匹马的支持下不顾一切埋头写作的时期;一九九四年到二零零六年,是新生代崭露头角集中爆发的时期,我的第一部选集《宇宙墓碑》、第一部长篇《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以及后来的《火星照耀美国》和《红色海洋》,都在这个阶段出版。二零零六年到二零一八年,是科幻受到社会关注的时期,越来越多的人看科幻。二零一零年复旦组织的新时期文学研讨会首次邀请科幻作家,这年我的《地铁》出版,之后又连续出版《高铁》、《轨道》、《独唱者》、《医院》系列等。去年我的长篇小说第一次获奖(星云奖,感激董仁威先生等人赤手空拳创立这个大奖,并把它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和影响)。这个阶段,迎来了中国科幻的大爆发,二零一零年《三体》单行本发行,随后刘慈欣和郝景芳都获雨果奖,还有更多的年轻作者风起云涌,写出了世界水平的作品。
木星的公转周期为十二年,所以,中国古代用木星来纪年,称“岁星”。后来又将这十二个部分命名,就是“地支”。三十六又是天罡数。可以说,完成了一个轮回。
三十六年,书写了中国科幻为了梦想而奋起直追的记录。
接下来,对于我来讲,是倒计时了,已为时不多。怀着感激地活着并写作。
董仁威 问:这六部书的封面都很漂亮,谁是作者?
韩 松 答:当初封面设计,替换了设计师,才成就了这样的完美。最初的设计公司,是汉唐阳光找的,是为“阿城文集”做封面的一个设计师,但不熟悉科幻。设计成了一种像是工业机械讲义的图。提出修改,但法国留学归来的设计师不愿意改动一笔。这时我讲到BUTU(布兔),为我很多书做过封面。就找到了BUTU。她是了不起的插画师。
六个封面都是BUTU画的,非常精彩,她也是我的作品《地铁》、《高铁》、《火星照耀美国》首版的封面画师。BUTU敏感、细腻而神秘,她好像长有另一双眼睛,能见到凡人见不到的世界,她笔下展现出来的艺术魅力,已远远超越科幻。我对她满怀钦佩而感激。
值得一提的是,BUTU今年刚刚还荣获了第九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美术作品金奖。
董仁威 问:今年是世界科幻诞生两百周年,听说你去科幻的诞生地拜谒过?
韩 松 答:今年初,我赴瑞士,感谢施建国先生和聂晓阳先生的帮助,我得以来到日内瓦湖畔,谒访了一八一八年玛丽·雪莱女士写作《弗兰肯斯坦》时住过的旧居。湖光山色,宇宙在上,我所看到的万物已存在了一百三十八亿年,人类在这颗星球上也出现了五百万年,我凑巧出生在这段可以用科幻来表达对世界的感触的片刻时光中,参与人类对宇宙的终极思考,怎能不心存感激呢。这似乎专属于西方的科幻,在一百多年前进入中国,如今,中国科幻又反向输入西方。像这部文集里的一些作品,也被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出版。我对译者们致以衷心的谢意,他们证明了科幻是一种世界语言。
董仁威 问:这套文集印了多少?
韩 松 答:诗选《假漂亮和苍蝇拍手》印了三千册,《红色海洋》印五千册。比十四年前的初版八千册要少。是考虑到我的科幻,是小众。喜欢的很喜欢,不喜欢的那是真的讨厌到不行。我也建议出版方少印。这里面,有一千册是用打包形式,装入封套,纪念品那样。其他的则可以拆散卖。
我的书,是热爱科幻、善待于我的一些朋友的友情出版,比如二零零四年的《红色海洋》初版,是好友李重民的力挺;二零一零年的《地铁》,是小姬、越江、BUTU她们的支持。这次编辑出版“韩松文集”,也是这样,是应多年的朋友、汉唐阳光的尚红科先生的要求,并得到了未来事务管理局小姬她们的帮助。我每次担心出版社亏本,都一劝不出,二劝少出。它们靠出我的书,赚不了什么钱。
另外我对我写的文字,是自卑的。我是利用繁忙的工作之余的时间碎屑,匆匆写下。已有搞主流文学的人评论,很粗糙,根本谈不上文学。这我完全赞同。面向读者做宣传时,每每有一种欺骗般的惴惴不安。
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购买这套选集,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支持BUTU画的封面,那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值得收藏,这些画,当作为经典流传。BUTU是能看见另外世界的人。再就是,也为了支持凤凰文艺出版社这样的主流出版社,让它今后还能再出科幻。我跟这家出版社是有缘分的。二十年前,我的《火星照耀美国》(即《二零六六年之西行漫记》)是送给这家出版社的,但被编辑退稿了。这回能由同一家出版社再版《火星照耀美国》,说明了中国科幻正在获得更深入的理解、赢得更广泛的支持,这是好事。
董仁威 问:你认为,科幻在中国的进程,会不会像历史上反复发生的那样,再一次被打断?
韩 松 答:对此我不能确定,正如难以回答人类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一般。许许多多的科幻已经描述了人类结局的种种可能,有的悲观,有的乐观。不管今后会是怎样,我都要对我现在作为人的活着而额首称谢,因为我或许本来可能成为一头猪、一只羊的,那样我哪怕对世界有所体悟,也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
董仁威 问:你对中国科幻的前景有什么看法?
韩 松 答:我初中写科幻到现在,一直没有中断。我见证了中国科幻在改革开放后的高潮、跌落与复兴,它是这个国家现代化的晴雨表,也是大国崛起雄心的表达,乃至苦难风暴过后的彩虹映射。大概因为如此,科幻才在今天成了一种火热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被许多人讨论。不少人还正在把科幻小说改编拍成电影,以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新局面,这里面,就包括我的《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和《冷战与信使》。又一次,中国科幻似乎进入了一个繁华喧腾的时期。我恭逢其时,内心弥布纠结的感激。
董仁威 问:你为什么要写作科幻,怎么坚持下来的,如何跟本职工作协调的?
韩 松 答:我有时说是因为兴趣和爱好,有时说是由于家人、朋友、同事和领导的鼓励支持,有时说是作为现代人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并关注科技对人性的改变,有时说是我们不应该停留在过去而应该面向未来,有时说是因为要让自己拥有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世界。最近我则是这样觉得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把自己在这个片断宇宙中的经历,尽可能记录下来,留给另一个宇宙中的我看。因此,我要代表那个未知的我,对此刻的我,道一声谢谢。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