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复活“鸿蒙”--科幻
作为科幻文化基因的神话幻想,源于史前人类的通神幻象。鸿蒙神话属于神话中最重要的类型——创世神话。我们把创世神话理解为核心信仰的原叙事。比较四大古文明的情况可知,中国神话的叙事一般不超过3行字。早期汉学家认为中国没有远古的本土宗教,也没有创世神话。国人熟知的开辟天地大神有两位,一是盘古,二是鸿蒙。从严格的文献年代考证来判断,盘古不是华夏原生的创世神。孔子、孟子、庄子和司马迁等博学者都不知道盘古是谁。盘古创世的方式为尸体化生:他的头颅变成天,身体变成地,血液流成江河。这种尸体化生型创世神话是典型的印欧民族神话。因为两汉时代开始翻译佛经,印度创世大神布路沙就是身体化生型叙事。可以看出,盘古神话的出现在印度佛教传播到中国之后,是次生或派生的神话。
学术上认定真正算得上华夏本土的创世大神应是鸿蒙。小说《红楼梦》第五回的仙曲唱词云:“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西游记》亦云:“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表明鸿蒙大神出现在创造世界之际,就相当于基督教圣经的《创世记》。鸿蒙有两个重要的文献记录,一是《庄子》。《庄子·在宥》有鸿蒙故事,开头是这样讲的:“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这是庄子讲的人物寓言。但庄子是非常反科技的一个人,把老庄作为科幻始元其实并不合适。第二个记录是《山海经》。《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帝鸿也写作帝江。鸿蒙大神是何来头?把鸿蒙神话激活,就能看出他是中国开天辟地创造的原始大神的真相。
《山海经·西山经》:“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古人认为太阳运行是驮在一个大鸟身上的,这就把鸿蒙作为东方日出开天辟地隐喻创世的神格找了回来。其先黄后赤的颜色变化,说的就是日出东方时分的变化意象。解析“鸿”字可知,其甲骨文、金文和小篆的写法一致,是“工”加“鸟”。三点水是楷书写法后加上去的。聚焦“工”的本义,可知鸿指什么鸟。《说文解字》释“工”:“巧饰也,与巫同义。凡工之属皆从工。”为何说工与巫同义呢?上下两横代表天地,中间一竖联接两横,代表天地沟通。大鸟翱翔九霄,正可代表天地间的沟通。巫和虹,这两个从工的字,都兼有天地沟通的意思。巫师靠法力沟通天地人神;彩虹是大自然提供的天地之间的桥梁。可推论从工的大鸟“鸿”,绝非等闲之鸟类,应是一种神奇的、跟天地沟通有关的大鸟。走出文献的书本知识,可以到良渚文化中寻找大鸟的历史痕迹。良渚玉匠把整个神像刻在玉礼器上,戴在王者的头上。玉琮和玉钺上雕出头戴巨大鸟羽冠的标准化神像,这就找到了相当于中国创世主神的史前神像。良渚大墓出土的此类神幻形象,头戴着巨大鸟羽冠,下足则表现为鸟爪。这样的造型属于鸟人合体幻象,正是鸿蒙神话的史前原型图像。找到了它,就找到了5000年前创世之鸟形象。解读羽冠神徽的幻象含义:鸟有冠而人无冠,神话思维按照仿生学联想,在人头上加冠,用鹰类大鸟羽毛制成巨冠,就是希望像鸟一样飞升于天地之间,这就是科幻想象之源。人鸟合体的想象,显然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鸟在良渚人心目中地位比人高,它们可以通天。5000年前雕刻出的鸟人穿越的形象,代表我们史前先民的信仰与幻想程度已经非常发达,带有十足的灵动和穿越性。远不是今天人所认为的儒家以来中国人幻想萎缩的状态。
解读鸿蒙创世鸟原型的秘诀,在于将5000年前良渚羽冠神人形象,放置到当今还戴羽冠的部落信仰语境中,重新激活无言的文物图像。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原住民都有戴羽冠的礼俗。史前鸟崇拜认为鸟代表天神,鸟的叫声代表神的声音。通过鸟的鸣声来占卜神意,就叫“鸟占”。鸟占实践催生出的文学作品,有连云港新出土的汉简《神乌赋》。过去读古文看不懂的词语“唯唯诺诺”,回到这种以鸟为神的语境下,就可以迎刃而解。“唯”字从隹,代表鸟鸣的声音。鸟神在上发声,人在下领会神意,诺字就是这个意思。鸟代表天帝,是天神派来人间的使者。把鸿蒙形象落实到史前鸟人合体形象,在没有外太空观念的时代,中国先民就是靠这样的想象方式穿越宇宙三界的。由此看,中国文化中的幻想之源,不仅非常发达,而且异常深厚。对解读鸿蒙最有参照力的是印第安民族的一则神话:萨满讲述一个青年从东方站起来伸开双臂,宣布他的名字叫做黎明创世鸟。他抖动着身体的羽毛,不停唱着只在东方听到的歌,当他想到一个房子时,房子立刻出现了。这已经超越了上帝“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的创造能力,萨满的能量比神的能量还要厉害。所谓心想事成。在出神状态中萨满达到天顶,即宇宙最高处。我们回到最原始的印第安萨满叙事中,可知道人类想象的原理是共通的。关照环太平洋地区史前萨满文化,是理解并重新激活从良渚神徽到《山海经》鸿蒙神话的一种有效门径。比良渚神徽更早的,有余姚河姆渡文化出土象牙雕双鸟朝阳图像,距今7200年。此乃中国版的“黎明创世鸟”图像叙事。
一般认为科学和哲学都源于神话和宗教。很多人认为《西游记》是我们国家一部科幻和宗教相结合的神话作品。实际上早期研究中国神话的学者们比较困惑,古代文献中的神话叙事都是三言两语的片段,没有像希腊神话那样系统而完整的体系。“神话”这个概念从1902年开始,通过日本而进入到现代汉语学界。我们今日看中国神话,早已超越了有限的文字记录,能够看到大量的出土文物上的神幻形象。2019年既是鸿蒙复活之年,也是良渚遗址入选世界文化遗产之年。把中国的神话遗产变成包括科幻创意在内的未来创作的共同资源,正是我们当下要做的工作。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将完成的项目是“本土神话基因库项目”,共有5套丛书,近100部书将出版。要弄清中国神话历史渊源,特别是史前玉器的神话学研究这部分。玉文化在中国境内有一万年的历史,可以给世界范围内从事写作的科幻作家提供非常好的本土文化资源。
鸿蒙是探寻科幻精神奥秘的本土基地,我们不要光看世界上有多少阿西莫夫,更应该知道中国科幻的生命力如何重新找回本土神话之根。
(本文为叶舒宪在2019年中国科幻大会“人类现代文明的历史经验与未来梦想”专题论坛上的发言。)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