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文艺创作的“限高架”:非生命性的拟幻象--科幻
一、技术强力下的符码狂欢
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曾极力批驳传统的文艺研究方式,认为文学是一门科学,应当将其从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等领域剥离出来,使之还原为一个独立自足的、封闭的语言文本。文学的语言符号形式被推到了文艺研究的前台,成为文学艺术的本体。20世纪后半叶以来,随着文化研究热潮的涌起,西方形式主义思潮受到一定的限制。但在人工智能领域,形式主义又与最新科技成功联袂并高歌凯进,呈现出一种新异的审美样态。人工智能通过大量学习人类艺术经典作品,建构了极为完备的艺术信息符号体系,并且能在各种激发源的诱发下,实现自主创造,完成各类艺术作品的创作。下面以文学、书法为例,对人工智能艺术做一番文本分析。
微软小冰推出的诗歌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造语特异、想象超绝,是技术强力支持下语言符号的狂欢。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如《我的爱人在哪》:“快把光明的灯擎起来了/那里有美丽的天/问着村里的水流的声音/我的爱人在哪//因为我的红灯是这样的幻变/像是美丽的秘密/她是一个小孩子的歌唱/那时间的距离。”[2]虽然这首诗意象的变换较快,显得比较飘忽,但还是可以读出诗歌的主旨:对爱人(爱情)的寻找。诗作语言符码的能指与所指保持着一种较为适当的审美张力,既没有生硬的逻辑痕迹,也不过于游离在外,使得意蕴杳渺难踪。再如《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去呀没听过的高山与暮鸦的雪木声/而不美丽的梦/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高山上的雪/而这美丽的果子/也不曾看取人间/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3]这首诗给出了一些看似关联不大的意象:高山、暮鸦、雪木、梦、蛛网、泪痕、飓风、果子、人间、灵魂。乍看不知所云,但仔细品读可以发现,这些意象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与自然相关,如高山、飓风、雪木、暮鸦、果子;另一类与人世相关,如人间、梦、泪痕,蛛网、灵魂。诗歌意象在自然与人世之间快速切换,并使用通感、拟物、拟人、象征等修辞手法,较为成功地彰显出人对于自然秘境进行艰苦探寻的心路历程。其中的高山、暮鸦、雪木、飓风、蛛网、泪痕、人间等意象均有着独特的意涵,能够引起丰富的联想。尤其是“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这一句,将本属大自然的飓风赋予作为主体的人,同时又将静态的山动态化了,设想奇特,出人意表,但又与诗歌的意境颇为吻合。即使是真正的诗人来写,也不过如此。从这一点来判断,人工智能的确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它能够模仿诗人创作的手法,将与主题相关的意象进行巧妙的组合,编织成具有丰富意味的诗歌作品。但遗憾的是,目前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还处于模仿阶段,好的作品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还不是很成功。在微软小冰创作的《阳光失了玻璃窗》中,大部分作品存在逻辑不清、用词错误、意义混乱等情形,可以略举几例:
《我拿了我的眼睛》:“无灯火/这强烈的新鲜的/而他的眼睛/我是一个寂寞的梦//孤灯我的泥人/可要保存着那新鲜的酒/我命运的能赠给我的好人/我拿了我的眼睛”[4]
《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有燃(悠然)从风雪的街心随着流漫/向冰冷的风/ 时光使(驶)在世界/展示着我倦了的心/我不起雪的时候/假如你冷冷的身/你像是梦中的一点平土/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5]
《黄昏里来了一碗茶》:“黄昏里来了一碗茶/回家一齐看—/嘴里的妻子已失去了/让野火的人们//风景如风车里的一碗茶凉/是少年的故事/回家一年的时候/ 我猜我也一例有敌骑的呼声响”[6]
这些诗作比上述两首诗显然要难解得多,读后几乎很难看出作者要表达什么,诗歌的题目(可能是编辑时从诗句中遴选出一句代为题目)更是匪夷所思。从好的方面说,人工智能显示了超乎人类的想象力,能够将常见的字词组合成奇异的词语或意象;从不好的方面说,这些想象由于缺乏现实逻辑与生命体验的支撑而显得生硬和突兀,因此是一种无效的文学想象。这些诗句,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符码的排列组合,是缺乏生命情味的机械堆砌。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目前还只是学到了人类文艺创造的皮相功夫,并没有深入到更为重要的意蕴、境界等层面。文学领域是这样,那其他领域如何呢?我们可以看看机器人书法。
香港大学教授徐扬生与自己的团队研发了一个能够书写的机器人,这台机器人能够根据要求书写行书、楷书、隶书等各种字体,甚至能模仿名家的手笔。机器人通过摄像头抓取字帖的内容,录入系统,再通过系统分析,对笔画进行拆解、组合,借此读解名家名帖的书法特点。机械臂抓握毛笔,基本能够完成起、承、转、折等动作。日本科学家研发的书法机器人甚至还有现场学习的功能,先让书写者抓住机械臂写一遍,接着让机器人写,所书写的字的笔画结构几乎完全一样。
深圳市越疆科技有限公司的科研团队设计了一款书法机器人,参加了央视的《机智过人》节目,成功地通过了测试。书法机器人与中央美院三位书法高手进行现场比拼,同时临写《兰亭序》中的某一个“之”字,让现场的观众进行辨认,结果多数人判断错误。据该团队领衔人郎需林介绍说,书法家写“之”字,对该字轨迹的把握只有十几个点,但机器人则是不断的优化,最后通过四百多个点连接起来,书写速度、拐角的衔接、起承转合等,都是通过大量的优化实现的。尽管智能机器人在书法领域有了不错的表现,但需要指出的是,就目前所见书法机器人所写的“作品”而言,只能算是用毛笔写字,还未能真正达到书法的程度。一方面,机械臂与人的手臂之间的差异非常大,尤其是手指对毛笔的掌控方面,机器人的抓握远比不上人的手指那么灵活自如。机器人只能用操控装置正向固定笔杆,因此只能完成提、按、起、承、转、合等简单动作,至于更为复杂的中锋、侧锋、平转、绞转等动作还无法顺利完成。因此,单就书写技法来说,机器人要走的路还很长,更遑论书法中的墨法、章法、性情、韵味、境界等更深层的问题。
二、迅捷模拟中的灵韵缺失
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强力支持,人工智能机器人可以在瞬间完成对所学作品的信息(包括语言、图像、声音、形体动作等符号信息)的分解、组合,实现迅捷模拟。从学习的初级阶段来说,人类是远远比不上电脑机器的。以微软小冰为例,她在写诗之前,通过深度神经网络等技术模拟人的创作过程,学习了自1920年以来的519位现代诗人的作品。小冰迭代学习一次的时间约0.6分钟,经过100小时,她已经完成了10000次的迭代,如果人类要将这些诗读10000遍,大约需要100年的时间。通过高强度的学习训练,小冰的诗歌创作积累已非常丰富了,当她受到某个灵感激发源的刺激,就会产生新的创造。[7]同样,微软小冰持续22小时学习了400年艺术史上236名著名画家的作品,在受到创作源的激发时,可以独立完成100%原创的绘画作品。与其他现有技术相比,小冰的绘画不同于随机画面生成,也不同于对已有画面的风格迁移变换或滤镜效果处理,小冰的画无论是构图、用色还是细节元素,均接近专业画家的水准。[8]小冰绘画模型有两大特点:一是机器会对人类社会最杰出的艺术创作进行大量的学习;二是会大量使用诱发源,不是让机器把一种已有的视觉元素转成另外一种风格重新生成,而是要求在诱发源的帮助下,激发人工智能进行重新的创作。[9]2017年,微软小冰化名“夏语冰”通过了毕业考试,成为中央美院的硕士毕业生,其作品在中央美院2019届研究生毕业作品展上首次展出。她创作的原创画也被当作Bing的首页图。[10]2019年7月,微软小冰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首次个展《或然世界 Alternative Worlds》。这些均说明人工智能艺术已经取得了较大的成绩。但与人类创造的真正艺术杰作相比,距离还非常远。
首先,人工智能并非对所有的文艺类别都很在行,有的水平高一点,有的则处于低级阶段。相对来说,人工智能对视听艺术掌握得较好,比如音乐、绘画等,所创造的作品也较为成功;书法次之,其对操作灵活性的要求较高,目前机器人尚不能完成具有鲜明个性的书法创作;而对于诉诸思考的语言艺术则更是稍逊一等,如小说、诗歌等。即便是视听艺术,如果需要表达某种深刻的主题,人工智能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比如微软小冰要用绘画表达“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这一命题,她所画的内容基本上在“建筑”“人”“家具”这几个元素上来回重复。同一主题的绘画作品内容比较单一,自我因袭较为明显。
其次,人工智能机器人虽然能模仿人类大脑进行一定程度的思维,但它没有生命情感,没有灵魂,因此也就不可能像人那样有爱与恨、怕与痛、喜怒与哀乐。美国符号学美学家苏珊·朗格认为,艺术从本质上是一种生命的幻象,如绘画表现的是虚幻的空间,音乐表现的是虚幻的时间,舞蹈表现的则是虚幻的力,电影表现的是虚幻的生活等等。因此,艺术是生命形式的一种符号化呈现。按照朗格的观点,人工智能艺术也属于符号所构成的幻象,但由于没有生命的投注和情感的流露,这里的幻象只能算是由语言符号组构的拟幻象。表面上看,它与人类艺术家所创造的作品很相似,但缺乏一种根植于生命体验的审美灵韵。
最后,人工智能机器人只能执行人的指令,但无法进行价值判断,不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言进行深度反思。它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很难说具有某种深刻的哲思意涵或人格境界;如果说从作品中可以读出这方面的信息,那也是它所学习过的人类艺术中原本就包含了的思想意义,而不是机器人自己独立产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诉求。
综上可见,虽然人工智能艺术显示了令人惊讶的表现,但也不是一往无前,凌驾并僭越人类的诗性之思,创造出让人惊叹的艺术杰作来。只要人工智能机器人还不具备人的生命情感,没有反思意识与价值判断,无法实现道义担当与境界提升,它所创造的艺术就难以获得真正动人的力量,这是人工智能艺术的限高架。
三、人工智能与文艺的未来
有人预测,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文艺创作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到那时,作家、书法家、画家等都将面临“失业”的危险。当然,也有不少的专家学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一说法有点危言耸听,文艺创作是人脑极为精微神秘的精神活动,这是一个极难打开的“黑箱”,机器人不可能真正模拟人脑的审美创造活动,因此其取代人类进行文艺创造也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笔者认为,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文艺创造活动并不构成真正的冲突,两者可以同时并存,彼此互融促进,共同将文艺事业推向繁荣。一方面,我们要从根本上弄清楚人工智能艺术的本质,指明其优势与缺陷,找出其与传统经典艺术的根本差异。另一方面,也要充分认识到人工智能对文艺创作所带来的种种冲击和影响,想好应对的策略。
从客观上来说,人工智能对人类文艺创作形成了一种倒逼。任何艺术的初始阶段都是模仿,但不能止于模仿。这是人工智能艺术与人类艺术杰作之间的分水岭。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的模仿能力要远高于人类,如果艺术家只在模仿的层面往复逡巡,没有推陈出新的勇气和能力,那他们及其作品必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在人工智能的刺激与逼迫下,人类艺术家只有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整体创作水准,才有机会与人工智能一争高下。而那些粗制滥造、因袭重复的创作基本上不再会有市场了。可以预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技术越来越发达,人工智能艺术也有可能跨越一道道障碍,逼近人类艺术的高门槛。更为关键的是,人工智能会与消费大潮联手,全面挺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到那个时候,人工智能机器人就像手机一样普通,只要主人需要,它完全可以为人们及时提供文艺审美的消费服务。在那种情势下,文艺消费的大部分市场都有可能被人工智能所占领。如果是这样,艺术家该如何自处?
一方面,艺术家可以利用人工智能科技助力人类的文艺创作,实现人机结合。艺术家应充分发挥人工智能在材料搜集、信息整合、巨型想象等方面的优势,开拓艺术创作的新天地;另一方面,我们也要高度警惕工具理性对人文理性的僭越与褫夺,防止“机心”泛滥。人工智能再发达,也是人创造的,是为人服务的工具。人工智能艺术不应无视人的现实存在,凌驾于人类创造的艺术之上。与此同时,也应该充分发挥文艺批评的功能,对人工智能所创作的文艺作品进行仔细甄别与深度解读,披沙拣金,汰芜存菁,使之参与到人类艺术繁荣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来。
参考文献:
[1]参见百度百科“人工智能”词条,见网页:https://baike.baidu.com/item/人工智能/9180?fr=aladdin
[2]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33页。
[3]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74页。
[4]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21页。
[5]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13页。
[6]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14页。
[7]参见网页:https://baike.baidu.com/item/阳光失了玻璃窗。
[8]参见网页http://www.techweb.com.cn/ucweb/news/id/2744401
[9]参见网页:https://tech.sina.com.cn/roll/2019-05-19/doc-ihvhiews2497522.shtml
[10]参见网页:https://tech.sina.com.cn/roll/2019-05-19/doc-ihvhiews2497522.shtml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