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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脑》:自我如一座城池,时刻被外界影响,但又岿然不动--科幻

发布时间:2020-11-0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原标题:顾适《赌脑》:自我如一座城池,时刻被外界影响,但又岿然不动

2011年起在《科幻世界》《超好看》《新科幻》等国内外杂志与平台发表科幻小说,已出版作品集《莫比乌斯时空》。作品《嵌合体》获得2016年第七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金奖;《莫比乌斯时空》获得2017年第28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赌脑》获得2019年第30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奖和第十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银奖。现居北京,高级城市规划师。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八光分文化

出版年:2020-3

&

自白

关于《赌脑》

顾适

科幻小说大多会源于一个点子。《赌脑》的源头,是2016年底我看到一则新闻,说有得了绝症的人在临死前把身体冰冻,希望能在未来融化治愈,这服务价格高昂,于是另一些人退而求其次,选择只冰冻头颅——正如《三体》中为了减轻飞船重量,只向太空送去大脑。我当时读完新闻,想:谁会融化这些头颅呢?便在自己的“点子库”里,写了一个头颅拍卖行——

“大脑拍卖如同赌石。你永远都不知道头颅里面装了什么。”

大约半年之后,这句话才变成《赌脑》的第一幕。我想写一个话剧形式的小说,让一切都发生在连续的时间和固定的场景里,很久以后我才从作家宝树那里得知,这种写法叫做“三一律”。然而我低估了它的难度,第一幕尚未结束,我就失去勇气。虽然笔停下来,但我知道它的余音还在那儿,有一天我在飞机上,把这个开头发给邻座的友人,降落时他问我说:“城是什么?”

很多答案,是因问题才诞生的。我回答说:“城是自我。城外的六国,是我们每天看到的世界:手机里的新闻,读的书,做的项目,说的话,见的人。它们存在于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而自我却是连续的——这个城池时刻被外界影响,但又岿然不动。”

大概在答完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把这篇小说写完。然而前行的路还是一片迷茫,万幸知道终点在哪里,就总能找到途中的道标。又有一个周末,我和一群朋友去了一个葡萄酒庄,品酒师让我们尝尝面前的两杯酒有什么区别——其中一杯的价格,是另一杯的十倍。

便宜的酒很好喝,但贵的那杯让人印象深刻。我试图去找寻词汇,来形容两杯酒的不同,然后我看到品酒师端起贵的那杯酒,说:“你们尝出其中的复杂性和结构性了吗?”

我从没想过这两个词能形容酒。但确实如此:复杂性源于味道的丰富,结构性又让每一个层次都很清晰。如果只复杂而没有结构,那么一切都会混在一起,变成糟糕的一团;而如果只有结构却不复杂,那就是便宜的餐酒——简单而顺口,却不会让人有太多印象。

她又说起酒的年份,因为阳光和降水的差异,同一片土地上,酒庄每年收的葡萄都是不一样的,所以酒也不同。比如2005年是一个好年,而2006年则不是。我问:“那在这些坏年里你们会怎么做?”

她纠正我,说:“我们不会说‘坏’年,我们会说,这是有挑战的一年。好的酒庄还是会充分利用这一年的葡萄,调整比例和工艺,拿出不错的作品。”

另一个朋友问:“我们应该喝哪一年的酒?”

她说:“现在比较成熟的,是05年以前的酒。10年以后的还太年轻了,要继续存。”

《赌脑》不是我酿的最顺口的酒。但它是在一个有挑战的年份里,我对一个中篇故事能拥有的复杂性和结构性的尝试。在它发表之后,科幻读者的批评和鼓励之多都超过我的预期。我希望它能有机会,继续留存在文学的酒窖里。

他评

我看顾适的小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里想讲几句我的心得。

科幻小说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给读者一个从未想过的视角来理解我们的世界,带来一种经典科幻小说常说的“惊奇感”。顾适展示这种惊奇感的手法很独特:她不是给读者一勺一勺喂饭,而是要求读者和她一起做饭。她会给你食谱和原料,但你必须积极参与这种想象盛宴的创造(当然厨房里会不时有机器人和外星人来帮忙,以及捣乱)。读她的小说不是一种被动的、看电影一样的体验,而是一种锻炼。当读者终于成功地完成任务之后,坐下来享用惊奇感时便会觉得回味无穷。

换句话说,当顾适的读者是件很烧脑的事。时间空间都像是可以无穷塑造的陶泥,被她捏成错综复杂的迷宫。因果逆转,情节打碎。随着情节渐渐展开,读者在迷宫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每次都需要记住更多的、好像互不相干的细节。在昏昏欲睡的时候看她的小说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百分之百打起精神。但这就是看她小说的独特乐趣:如同看一台3D打印机一层一层堆积起一件新鲜事物的轮廓一样,刚开始你会迷惑不解,直到到了一个临界点之后,突然整个故事的形状跃然纸上,让人赞叹不已。

不过尽管顾适小说里的世界设定以及情节都很新鲜独特,如果你仔细分析的话,小说的叙事方式其实很古典,符合传统的戏剧规则,甚至工整到了亚里士多德都可以赞同的地步。顾适很注重平衡、比例、协调、冲突、分解等等这些叙事原则,人物互相制衡,情节有预示回响。总体来说,她的小说的结构像是一首古典交响乐、一座希腊神殿或者一个现代风格的城市。用这种古典叙事规则来讲超后现代化的科幻故事,不仅保证了科幻推测的严谨,而且感受上的反差也加深了读者的享受。

在顾适的小说里,情感被分析成像素,思维被梳理成脉冲,人性被全方位算法定位……但这种科幻视角给读者带来的感觉不是冷酷或悲伤,而是一种对人类这个特殊物种的欣赏和理解,一种超越血肉的共情心。未来人类可以进入太空或虚拟仿生世界,但人情还是让我们与这些后人类藕断丝连。不管她是在推测人类的起源与未来,还是在分析网络世界的发现与遗失,顾适的小说一直都在用诗的结构来勾画我们只能通过科幻这个透镜才能看到的遥远人性彼岸。

——刘宇昆

&

乔治·R.R.马丁说过,写作分两种,一种像园丁一般,在土里播种,浇水施肥,任其自由生长;另一种则如建筑师,一砖一瓦都严格按照既定蓝图,严丝合缝,砌墙立柱,雕梁画栋,而后成为或巍峨或精巧的建筑。可以说,大多数作者都是介乎两者之间,只是比例不同。

这当然与每个写作者的背景、心性、审美相关,但写作就像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在边走边看,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创作方式与风格,这一过程往往艰难,经年累月,挫折不断, 但一旦有了突破,那份内心的狂喜与呱呱坠地的成果,便会让人感慨“终于找到你“,所有的艰辛与痛苦也都功不唐捐。

从顾适的第一本个人选集《莫比乌斯时空》之中,我便清晰地看到了她所历经的这一追寻之旅,并由衷为她所寻找到的宝藏及所驻足的风景而高兴。

顾适本职是一名城市规划师,这是面向未来的职业,要求极高,文理兼修,更需要有一种兼顾细节与全局均衡性的思维眼光。从这本集子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这种城市规划思维的投射。

这些故事可以被粗略地分成两类:一类可以被称为“模块试验”,比如《强度测试》《A计划》《倒影》《娜娜之死》《最终档案》等,每一个故事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构件,测试的是其设定、其结构、其人物、其语言,就像是一座城市的交通、供电、水暖、安防、医疗……每一个模块都有自己特定的功能,而测试的目的就在于看它是否能够运行良好,经得起负荷与考验。

另一类则可以称之为“整合蓝图”,比如《嵌合体》《赌脑》《野渡无人》《搬家》等。在这些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顾适将模块试验中经过验证的不同元素,整合进一个大的框架中,成为更加完整、有血有肉、功能齐备、运行良好的故事之城。在这些故事中,从设定、人物、情节、情感到理念都高度自洽,层层嵌合,如同齿轮相互咬合的精密仪器,带着读者的心智与情绪,一步步走向作者精心设定的终点,起承转合,宛如一体。

当然,尽管创作的阶段、出发点不同,会让这些故事呈现出不同的完成度,但有一些共同的特质却不容忽视,如日光下的晶体熠熠生辉。如对于时空结构的迷恋,在同题的《莫比乌斯时空》《时间的记忆》中都有千姿百态的变奏;如对于法度均衡、对称、精准的古典美学追求,则通过《嵌合体》中古希腊式的人物关系设置,《赌脑》中的交响乐节奏安排,以及遣词造句间的高要求不妥协,绝无一般科幻作家的粗糙潦草用笔,都可见一斑。

——陈楸帆

赏读

赌脑(节选)

第一幕 雷 震

Allegretto non troppo

(不太快的小快板)

暴雨如注。

一道炸雷落在近旁,轰轰然震得地都在颤。车夫话说到第二遍,林衍才听清:“先生,先生,就是这里了!”

是这里?

林衍抬头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只余一片朦胧,又一道闪电,亮光里仿佛见到一个字——茶。“是这儿,”车夫恳切地看着他,“城里就这一处了。”林衍摸出一块银元,看看车夫褴褛的湿衣,又加了一块。“太多了。”那车夫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谢谢先生。”他抖着手把钱接过去,塞进车头挂着的鸟笼里,叮当一声,仿佛已经有许多了,又上前撑开伞,送林衍到屋檐下。然而地上的水足有脚踝深,趟过去,皮鞋登时就灌满了,裤子也被雨打得贴在身上。车夫还要擦,林衍知道是徒劳,“不必。”便进到屋子里去。那门倒厚重,嘎吱吱在背后关上,隔绝开一切,徒剩安宁。

……来早了。

连伙计都没到呢。这屋子不大,却高得出奇,抬头看去,少说也有四丈。顶上洋教堂似的攒了个尖,一只大圆风扇在侧面缓缓旋转,此外便灰突突的,毫无装饰。低处略繁复些,窗上雕着梅兰菊竹的花样,只有一扇敞开,伴着雨声探进来一枝红杏。侧面立了个紫檀座钟,近处几张方桌,围着长凳,中间却支了个大台子,上面铺了暗红色的天鹅绒布,摆着两盏银质烛台——真可谓不古不今、不中不洋了。

林衍最后才瞧见角落的火炉边还坐着个人。是一个夫子模样的瘦小老者,穿着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声。半晌,那人终于偏过头,掀开眼,“我这店今儿不开张,请回!”

林衍被他这样眯着一盯,心竟突突跳起来。只是他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肯走,斟酌再三,还是开门见山道:“在下是来赌脑的。”

老者闻言,方才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时,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来堆到两颊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这掌柜当的,这么晚了还什么都没收拾!”话音也利索起来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对核桃,又去窗边,“这么大雨!难怪——先生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有干净衣衫,您先穿着,过会儿等您衣服晒干了,再换回来?”

林衍讶然道:“您说笑,这雨天怎么晒衣服?”

掌柜盘起核桃来,不紧不慢道:“先生难不成头一回进城?咱们这儿同外边不一样,我瞧着今儿这天,不单会出太阳,晚些还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们赌一赌!”

林衍略有些拘谨,“我可不是来同您赌这个的。”

掌柜笑得更深,“自然,您是来赌脑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几颗头化开。”

林衍怔忪道:“头……还要化开?”

掌柜道:“可不,头这会儿都冻着呢!衣服我放在这儿了,您随意。”说着就走了。

林衍见里外无人,干脆便换了店家备下的长衫和布鞋。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真升起明晃晃的大太阳来,把杏花的影子打在墙上,随风摇曳。林衍把湿衣裤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过头时,竟见门口站了个少女。她一面伸手摘下兜帽,露出皓腕上一抹翠绿的冷光,一面嘟囔着“好冷”。那手放下来,又去掸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面容,挪了一步,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慌忙站定,柔声问:“公子可是今日的庄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衍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庄家去准备那些……头……嗯,敝姓林,林衍。”

少女轻轻回了三个字:“穆嫣然。”略一施礼,便径自坐到桌边去,把外袍解下来放到一旁。里面一身珠翠锦缎,奢华得十分随意,反倒显得可亲了。林衍一时忘了言语,见她看向自己,慌忙开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么?”

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问:“公子遇到雨了?”

林衍道:“是啊,这天怎么会变得这般快?”

穆嫣然脆声道:“城里东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儿,全看走哪条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进城吗?”

林衍答道:“我都记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里的境况。”他见那炉火上有只大壶,便取来给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顺势坐在她身侧。穆嫣然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我是生在城里的。”

林衍问:“从没出去过?”见她笑而不答,便赞叹道:“自然是了。看来姑娘便是人们口中的‘完人’啊。”

穆嫣然却不喜欢这称谓,蹙眉道:“什么‘完人’?要我说,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

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进城是多少人一生的梦想,他们想来却不得其门而入,你倒想出去?”

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弹丸之地,不过是借着与城外六国皆有城门相通,才能成为今日的枢纽。而六国虽彼此隔绝,时空又不稳定,但那里面的天地却广阔无边。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又转过头,对林衍继续说道:“我确实常听人说,外面的人都想进城来赌脑,公子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衍想了想,答道:“赌脑说起来,赌的是脑这件事物,其实是在赌这些脑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记忆。人们读取了脑中的信息,就如同在这世间多活了一遭,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说到底,这赌脑是在赌自己的命运啊。”

穆嫣然问:“那你们赌上命运,又是为了什么?”

林衍低声道:“大约……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吧……”似是不想再多说,便问:“嫣然姑娘既是‘完人’,为何还要来赌脑呢?”

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读到旁人的脑,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而会变成一个更广大的我——说不定还能一下子明白这乱世的真相,进而改变这个世界呢!这不比读书有意思多了么?所以就来赌脑了!”

林衍讶然道:“姑娘只是因为好奇?”

穆嫣然“嗯”了一声。

林衍不解,追问:“可赌脑耗费甚巨,风险又大……”

穆嫣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参悟得道,冒些险又算什么?”

林衍摇头道:“参悟得道?姑娘竟信这种托词……你到底年纪轻,还是太天真了。”

穆嫣然冷笑一声,“你不也是来赌脑的么,倒教训起我了。”说着便气哼哼偏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

林衍还要继续同她理论时,大门却嘎吱吱开了——是老掌柜。他两手各拎了个红木匣子,看着十分沉重的样子,一步一颤。林衍便转而对穆嫣然轻声道:“这位才是庄家。”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那匣子看,见其样式极为古朴,其一在盖子上画了个黑圈,内书“山料甲”等字,其二画了个金圈,内书“籽料乙”等字,锋骨毕露,功底极深。那边老掌柜瞧见穆嫣然,却喜笑颜开道:“呀,穆小娘子来了!您招呼一声,小老儿去接您啊。”

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劳烦你!”却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老掌柜一面把那两个匣子放到中间的台子上,一面还扭着脸对穆嫣然点头道:“您来得巧!今日这两颗头,都是上等的好货,您可要先看看?”

穆嫣然略蹙了蹙眉。掌柜忙一拍腿:“瞧我!这等晦气的玩意儿,污了您的眼!”

穆嫣然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是想看——可又会害怕……”

掌柜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说着就要去掀那匣子,吓得穆嫣然连连摆手,“死的才可怕——”又顿了顿,问:“这头是死的?”

“您别担心,我这里的货,向来童叟无欺!”掌柜一面说着,一面又把那对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里,“这头不过是个壳子,从身上切下来就死了——脑是活的就行了。您可知道我们这行当,为什么叫赌脑么?”

穆嫣然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那老掌柜见状,便兴致勃勃道:“因为单看头面,任您猜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脑里装了什么——可不就得赌么!然而这会赌的人吧,总还是能从脸上多看出些东西的,所谓察颜观色,说的便是这件事儿。小老儿我多一句嘴,您今儿个要真是想赌,还是看一看的好。”

穆嫣然迟疑道:“能看出什么?”

掌柜道:“毕竟相由心生——就算别的都不看,也得看看您同这两颗头有没有缘分吧。”

穆嫣然问:“又关缘分什么事?”

掌柜微微一笑,“您亲自来,一定是要自己用了。这不是缘分么?”

穆嫣然正要答话,几人忽听咚一声轻响,都齐齐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点,西洋座钟报起时来了。黄金表盘上,探出一副惨白的鸟雀骨架,它支棱开光秃秃的前肢,鸟喙一张一合,发出柔美的“布谷”声。老掌柜忙高声道:“吉时已到!”又转向穆嫣然,“小娘子请。”

穆嫣然毕竟是大家出身,见此情形也不再退缩,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轻轻一按,那匣盖便径自展开。然而她只瞧了一眼,面上竟愀然变色,连惊叫都堵在喉咙里,只让余人听见她本能的吸气声。林衍再也按捺不住,凑近去看。先瞧见内里半黑半白,再细看时,才明白黑的是头发,白的却是裸露在外的脑——匣中头颅的头骨竟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半,端的是可怖至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退后一步,慌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斜斜看了他一眼,便咔嗒咔嗒盘起核桃,“所谓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面皮,好让客人瞧见里面的脑——怎么,先生连这个都不知道?”

林衍这才想起那头的五官如何、年岁如何,自己都没有看到,再想要上前时,心里又打鼓,强压着道:“多谢庄家点拨。”

掌柜停住手,一边把核桃收到袖子里,一边躬身笑道:“终归是咱们小娘子见多识广,头一次见籽料,就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顿了顿,见穆嫣然还是不说话,便又问:“您可要再揭开这山料看看?”

穆嫣然浑身一颤,反手就指向林衍,“他去!”

掌柜忙道:“是了,按规矩也得他来,小娘子是讲究人。”又对林衍道:“先生请!”

林衍见他话虽客气,却只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隐隐透着几分鄙夷,全不似对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时一口气顶上来,几步上前,把匣子一掀,里面的头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随之展开,便见一颗剔透的水晶头颅立在那里,内里灰白的脑清晰可见,其上细细密密地爬满鲜红的血管,又是另一种奇诡的景象了。林衍离得近,一时看得太过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满腹惊疑都卡在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所幸穆嫣然先问道:“这……就是山料了?”

掌柜道:“正是。山料之中,头颅只是存脑的容器,虽可见脑,却看不到与脑共生的‘面孔’。对赌脑者而言,就更难判断脑中之物是否难得了。”

穆嫣然撇嘴道:“那还有什么好赌的。这也能算好货?”

掌柜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面前来?不过,这一件颇为不同……”

穆嫣然打断他道:“不必多讲。你现下编出再多花样,我也无法印证。你只管说这一颗——说这籽料吧,它好在哪里?”

掌柜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从夹层中取出一块光秃秃的头骨,严丝合缝盖在那籽料光裸的脑上,如此一来,那头总算齐整许多。细细看去,能分辨出是个男子,五官略有些肿胀,看着并不年轻了。掌柜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请坐,听小老儿同您慢慢说。”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摊开一只手,对林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林衍迟疑了下,坐到穆嫣然身侧。那边老掌柜继续说道:“要说这一颗脑比旁的脑好在哪里,还真得从更久远的事情说起。二位可知,这赌脑一行,源于何处?”

穆嫣然一听,便把方才的恐惧抛诸脑后,道:“愿闻其详。”

掌柜道:“彼时有那么一些人,或因年迈,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却以为在将来,人能够长生不老,就将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冰冻,留与后人,想要在百年后重生……”

穆嫣然疑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哪个国家的时空能稳定‘百年’?‘后人’又是什么人?”

掌柜一拍额头,“呀!是我没说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这世间曾与现今这乱世十分不同,我们且称其为‘治世’好了。在那治世里头,时空处处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时光从过去流向未来,永不复返。”

穆嫣然愈发疑惑,“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连城中的‘完人’都极难见到了……难不成,是他们的城很大?”

“非也。那时并没有城,世间的秩序也比如今这城中要好得多。”掌柜看看两人茫然的神情,叹道,“两位只当‘治世’是座无边无际的城吧,因太大了,连城中的天气都不会被外面的四季影响。”

穆嫣然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城。你诓我。”顿了顿又对掌柜道:“罢了,你继续说。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

掌柜道:“这些人虽是死了,却给世间留下许多头颅。然而百年后,人们只知如何读这些脑中的记忆,却并不能让他们复生。”

林衍却插话道:“您这话没说全,怕是没有人想让他们重生吧?”

掌柜终于正眼看了看他,笑问:“先生这话又怎么说?”

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谁又会复活一个年迈病重的人,让他成为自己的负担呢?当初这些妄想割头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

穆嫣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们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钱财能冻住头,留个念想也不足为奇。你且不要打岔,让庄家说。”

掌柜道:“先生说得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时,鲜有人想去读这些头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影响,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缘故。然而到了乱世之中,这些头颅倒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只因时空逆转之时,人的记忆也随之消失,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只有凭借读取这些脑中的记忆,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谁,明白这世间真正的模样。”

穆嫣然恍然道:“难不成,所谓参悟,就是对自我和他人的觉知?”

掌柜一怔,收了笑,幽幽道:“不可说啊……”

林衍早前虽对赌脑的缘起略有耳闻,但从未有人像掌柜说得这般详细明白,听得正兴起,却忽然停在这一句上,难免有些失望。没想穆嫣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竟起身行礼道:“还请庄家指教。”

掌柜忙道:“这怎么敢当!然而此事既然名为‘参悟’,便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况且小老儿自己也身陷无明,又怎会知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赌脑的生意只城内有,然而读取脑中的记忆的物事,却只在城外才有。这是城中时空稳定的根本——毕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便会致使其所处之地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

林衍叹道:“这遗忘的无明之苦,又让多少人对赌脑趋之若鹜。”

掌柜闻言,对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进到城里的人毕竟太少,还有些是去而复返的。那些老赌徒,每每提头而去,又茫然而归,以为自己从未到过我这小小茶馆,直至赌得家徒四壁……我们这行,其实也不好做。”

穆嫣然却不耐烦听他抱怨,道:“罢了。庄家还是同我们说说,为何这籽料比旁的脑好?”

掌柜道:“小娘子若是不怕了,可到近前来看。”

他话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来,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凑到那头颅侧旁。掌柜将那片头骨卸下来,道:“二位请看,这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衍细看时,才发觉那脑上隐约有一道弯曲的线,顺着沟渠展开,线一侧的脑颜色更深一些,另一侧则浅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拼起来的?”

掌柜道:“正是如此。这意味着此头的主人,曾读过旁人的记忆,且是用最久远的技术去读的。他有可能读了那些源于治世的脑。”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这一颗脑,就更有可能参悟?”

掌柜道:“未必。但这脑既是拼起来的,总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

林衍摇头叹道:“可谁能知道这些信息是有用,还是无用?”

掌柜嗤笑道:“先生这话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庄家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听闻平日赌脑,都是要看五官来判断其人性情志向,甚或用血缘查出此人姓甚名谁、生平如何,再看其价值几许。这直接看脑的法子,该用在山料上才对吧?”

掌柜十分干脆,把半块天灵盖往那头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时语塞。一旁穆嫣然浅笑道:“林公子说的这两样,都得咱们自己看啊。这看的本事才叫赌,不然话都叫庄家说尽了,你我还赌什么呢?这些话他就不能说。”

掌柜躬身道:“您高明。”

林衍道:“可我自己,确实看不出什么。”

穆嫣然闻言,却背过身去,先绕到那水晶裹着的“山料甲”处,细细看了看,又掉转过头,凑到“籽料乙”近前,用纤纤玉手点了点那光裸的头骨,这才终于看向林衍,沉下脸道:“你看不出?你进城就是为了查这些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只听见头顶风扇缓缓转动时,擦出的呜呜轻响。外面无风无雨,日头大约也被云遮住了,故而这屋内也无光无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滞的,警惕的。掌柜瞪着林衍,林衍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静默的对峙把时间撕扯得更长了。忽有一只铜鸟从窗口飞入,呼啦啦引得几人都转过脸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朵红杏,在屋中飞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侧旁,又扬起一边翅膀,嗒嗒地啄自己腋下,终于触动机关,打开腹部一道小门。铜鸟复又把头探进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出来,一脚踩住,便站定不动了。

穆嫣然十分惊奇,“这是什么?”

掌柜忙道:“应是有人进城时耽误了,先送来订金。”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铜鸟登时展开翅膀,作势要啄他。掌柜吓了一跳,往侧旁走了两步,那鸟儿随之歪过头去看他,眼睛横着,细看那眼珠竟是只西洋表,大约是两点一刻的样子。掌柜往回走时,铜鸟又用另一只竖眼看他。显然两只眼时辰不同。掌柜掐指一算,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赞叹:“此物真是精巧!”又追问掌柜:“它这举动,是说它的主人要买下这山料吗?”

掌柜一边答:“正是。”一边伸着头去瞧那宝石。

穆嫣然问:“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赌了?”

掌柜笑道:“既是赌脑,小娘子只需比他出价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么知道他这破石头价值几许?还不是看你想给谁。”

掌柜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规矩都是给旁人的。”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颗宝石,道:“不过,他订的是山料,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无妨。”

林衍忙问:“那我呢?”

“你?”掌柜哼了一声,怒目看向林衍,“你还是先说明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吧!”

穆嫣然轻轻“呀”了一声,也看向他,“被这鸟闹的,倒忘了这一出。”又对掌柜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辗转跑了几家冷库,才进城直奔你这铺子而来——这可不像是要赌脑啊!”

掌柜道:“这城里城外,哪有事情能瞒得过您!”

穆嫣然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衍,“你说明白是进城来做什么的,我就不难为你。”

林衍听她语气,竟是耍惯了威风的模样,终于察觉她不是平常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什么人?”

穆嫣然偏过头,浅浅一笑,“你还盘问起我来了?你猜我是谁?”

一缕发丝顺着她的脖颈散下来,直垂到胸口,黑得发亮,比锦缎还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痒,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来乍到,怎么猜得着?只是听闻近来城中人口甚杂,‘完人’越来越少,只城主家风严谨,从不许子弟出城一步。不知与姑娘可有什么渊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说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担心呐。姑娘身为‘完人’,最难得之处,就是从未经历过时空逆转,所以清楚知晓自己过往的一切。于这乱世而言,‘完人’所说的话,比时间还要可信呢。然而,你只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可就不听姑娘的了。”说到此处,又摇头叹息,“加之姑娘还要赌脑……若是到时候没有参悟,倒扰乱了自己的记忆,实在是得不偿失!”

掌柜却冷笑道:“先生东拉西扯这么一大通,是想绕开小娘子的问话,还是想打消小娘子赌脑的兴致?这等招数,未免太无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对林衍道:“对。你胡诌这些做什么?只管说你为何找来这里就是了。”

林衍看看两人神色,知道再难搪塞过去,便坦然道:“我来这里,既是想要赌脑,也是来查一桩案子。”

另二人同时开口问:“案子?”

林衍颔首道:“穆姑娘既知道我行踪,我也不好再瞒下去。此事说来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国生活,六国之中,此处应是最繁华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里却出了桩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他人头颅。”

穆嫣然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掌柜虽未开口,却也露出惊诧的神情。连那铜鸟也抓着宝石,扑棱着跳到近旁的方桌上,侧过头看他。

林衍低叹道:“震国虽比不上城里安宁,但在闹市中杀人这样的事情,也是我记忆里头一桩。凶手选在正午动手,用一个束口袋子,套在路人头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挣扎许久,可他越是想要扯开那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紧,直至他血溅当场,整颗头颅都被收入袋中,只剩一具无头尸倒伏在地……那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问:“就没有人帮他吗?”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侧旁,虽想帮忙,却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殒命当场,实在是难以平复,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无法无天!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没有抓到人,连受害者的头也在混乱中丢失了,恐怕就是被那凶手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国人怎么如此无能!”

林衍道:“事情太突然,市集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帮忙的,倒险些被警司抓了起来。再说那袋子形状诡异,我问遍国人,竟无人识得,恐怕不是震国之物。二位应当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各国经历了不同次数的时空逆转,在时间上彼此相差数十年之多,掌控的技术差异极大。若是有人带了这样的事物,从别的国家穿城进入震国,我们也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穆嫣然道:“可这凶手要人头来做什么……”说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掌柜。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听过‘头颅猎手’?”

老掌柜僵直了背脊,硬邦邦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喷人?还望庄家指点。”

掌柜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来盘,没转几下又停下来,去看铜鸟眼睛上的时刻。穆嫣然道:“我虽知道头颅猎手,但城里早就没有了。害人性命来赌脑,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吗?”

掌柜一拍桌子,“你敢说城主昏聩?”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贸然点透了穆嫣然的身份。幸而穆嫣然并未注意此事,只道:“你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显得你亏心。”她又问林衍:“你查到什么了?”

林衍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城主,难怪她知道得这么多,一时答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柔许多,垂首道:“我在震国经营许久,各处关节都有熟悉的人。故而虽晚了一步,但却一直知晓凶手行踪。此人先去冷库,将头颅冰冻,今早又由雷门入城。如今,也该到这茶馆里了吧?”

穆嫣然寒声道:“是这两颗头中的哪一颗?”

掌柜叫道:“小娘子这话是从哪说的?我这店最规矩,几时会从猎手那儿买头?”

林衍苦笑道:“这便是他们胆大的关键了——单凭看,我确实判断不出这头是不是震国那位受害者。要想知道真相,还是得赌脑。”

掌柜正要说话,却听穆嫣然冷笑一声,“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穆嫣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铜鸟颈上的羽毛。鸟儿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抗拒,只是颤抖着抠紧了脚下的宝石。窗外狂风鼓荡,吹落一地花瓣。大门骤然洞开,却见一人提着个袋子,站在外面。

穆嫣然道:“瞧,这就来了。”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6期

选自《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版& &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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