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可计算的智能与不可计算的人性--科幻
按照这样的理解,当代深圳作家庞贝的长篇小说《独角兽》(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就可以视为这种“科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最新探索。小说展现了一场人机交互的“超临界实验”,探讨了人工智能的技术伦理及其在近未来世界的发展趋势,以此勾画出一幕幕人类与智能机器人复杂关系的艺术图景。
《独角兽》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某座城市(这也让我们不禁想到陈楸帆的《荒潮》),主人公艾轲是民营企业云芯公司的前董事长。依靠艾轲在业界领先的脑电传感技术,云芯公司极有希望成为人工智能技术领域的独角兽企业。艾轲两年前被人陷害而入狱,在狱中为国家改进测谎仪的他因立功表现而刑满释放,并因“冤案”而争取到了国家赔偿。刚刚出狱的艾轲受现任董事长、人工智能设计专家何适的邀请,和女助手、生物传感技术专家顾濛一起为公司面临的跨国知识产权官司还原实验证据。然而,这场数据还原实验的过程并不轻松,还牵扯到了更大的阴谋。
通过小说的娓娓道来,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原来艾轲蒙冤入狱、其女友林韵的失踪以及外国公司人工智能技术知识产权官司背后,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人工智能如何突破“奇点”而变成真正的人并不重要,强人工智能出现后会不会控制人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在开发智能技术甚至创造新的生命过程中本性的堕落。于是,这场旨在还原机器人产品“原点数据”、揭秘机器人从“弱智能”向“强智能”蜕变成真正生命的实验意外地引发了机器人的“自主行动”,进而牵扯出一桩可怕的绑架案和一次“兄弟”间的可耻背叛……
相对于绝大多数科幻小说对未来世界的“哥特式狂想”,《独角兽》更愿意立足于当下,其中的“唯一”科幻要素是读者已经耳熟能详的“人工智能”技术,而在这一方面,20世纪美国科幻大师阿西莫夫等人的小说以及好莱坞科幻电影《终结者》《黑客帝国》《人工智能》《我,机器人》《机械战警》等作品中所做出的诸多思考则已呈现滥觞之势。不过,《独角兽》对展示人类与机器人(人工智能)的矛盾并不太感兴趣,它将思考的触角伸向人类自身,处理的是人类在研究人工智能技术的过程中自我主体的“异化”。正如小说中所说的那样:
真正要警惕的,是人类正在变成机器,而与此同时,我们正在失去所有的隐私。……等待我们的是另一个‘美丽新世界’,那些垄断数据的巨头将是真正的权势者,他们甚至有可能是一个新物种。
换言之,《独角兽》中的“人工智能”这一科幻元素显然是为作者剖析人性的创作意图服务的,即在现代科技全面冲击现实生活的背景下,人类社会在前进中会如何调整方向,人性在未知的变数中是否会放大自身原有的矛盾与纠结,以及人类如何在推动人工智能进化的过程中调适自己的人性以及伦理规范的?
在这个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生物控制、数据接口和智能计算技术飞速发展、强人工智能的突破胜利在望的现实语境中,作者将人工智能时代的技术伦理与道德重建等问题的思考存放在充满哲理和睿思的叙述之中。因此,小说中对人工智能及其引发的人类自身关系的思考并不是读者常见的科幻小说那种天马行空的浪漫史诗,而是一种基于最新科学技术发展的前瞻性思考,这种思考立足于现实技术突破最有可能引发的社会效应,并对其可能会导致人类社会自身的变化做出某种预测,警示以为十足,也极易引发读者的共鸣。
《独角兽》以事关现实生活的人工智能技术研发题材为创作对象,既蕴含着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的时代元素,又通过合乎科学技术逻辑的科学幻想构建了某种可信的“近未来状况”,即不加道德伦理限制的人工智能开发有可能会引发的“人向弱智机器退化,机器像超人智能进化”并最终导致“人类终结”的社会境况。这种把科学幻想构建绚丽夺目的“太空歌剧”或“奇异旅程”的视角拉回对人类命运忧思的创作取向极大地拓宽了中国现实题材和科幻题材文学创作的思路,很好地将“科幻”与“现实”有机地融合在审美实践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新时代的文学史上《独角兽》和陈楸帆的《荒潮》一样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除了引发读者深思的叙事主题,值得一提的是,《独角兽》在叙述手法的应用上也有一定的突破。小说首先采用首尾呼应式的叙述结构,体现出了其文体学价值。小说以“云之上”为题启幕,以“梦境”落幕,采用了生活于21世纪末某个强人工智能(可能是拥有艾轲女友林韵主体意识和生物学神经数据的机器人)的视角,构建了一个环形的叙事语境。小说采用类似于倒叙的手法,从未来“穿越”到当下,在强人工智能“已经实现”的未来“回溯”作为“过去”的当下,为读者的阅读制造了“陌生化”效果,体现了较为高明的叙述技巧。
其次,除了“独角兽”一词所具有的明显的隐喻色彩之外,小说还多次使用“独角兽在密林中奔跑”的“梦境”来串联看似琐碎的故事情节。小说围绕着艾轲通过“数据还原”实验来探索云芯公司知识产权泄密的真相这条“主线”,其间穿插着错综复杂的各种“副线”,例如顾濛与艾轲的复杂关系、艾轲女友林韵的失踪、艾轲蒙冤入狱的原因、青年黑客阿桑的故事以及道貌岸然的何适隐于幕后的种种罪恶等等。艾轲受困于不断重复的“梦境”中,这给小说的“解密过程”制造了足够的悬念,夹杂其间的还有叙述者对“梦”的解析以及社会心理学、神经科学、智能计算、意识上传、脑科学和未来学等多个领域的探讨,反映出作者的创作受到了当下流行的“类型文学”创作趋势的影响。
在小说不断重现艾轲“梦境”的过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角色及其各自命运作为故事“副线”都被作者娴熟地串联起来,形成了意味深长的“故事簇”。这些“故事簇”的产生,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具有层次感与标识度,有评论家称《独角兽》具有庞贝此前的长篇《无尽藏》所包含的“悬疑解谜”风格,看来是切中了要害。
最后,小说不断地对“独角兽”所包含的象征意味加以强调,从代表悲悯和救赎的宗教意义,到作为“神兽”所具备的自由与神性的光环,再到打造“独角兽”企业文化的行业引领意味,以及阿桑对顾濛的懵懂倾慕之情的暗示,甚至于立足何适角度的“边缘人”对艾轲等“天之骄子”的恶毒报复的“断想”等等,无不体现出这一审美符号的独特价值。这种刻意强化“独角兽”这一文学意象在不同文化体系中的因与色彩和哲理意味,也让这个科幻文本焕发出异彩纷呈的艺术韵味。
科幻文艺的本质在于,它希望借助于构想未来而讽喻现实,它是着眼于未来的叙事构建,却又立足于当下的生存经验和社会现实,因此,它既是一种“变异的现实主义”,也是一种具有新时代精神内核的“批判现实主义”。如前所述,《独角兽》并不钟情于展现“强人工智能”“彻底实现”的宏大未来,也不像绝大多数乌托邦小说那样无情地批判机器人或“他者化”的体制机制操控人类命运的可怕远景,而是将科学幻想的视点“回溯”到强人工智能尚未实现的当下,体现了作者对科学技术发展的内在伦理机制和逻辑特点的反思。
即便如此,小说的批判力度依然强烈,因为它通过克制的语言叙述为读者展现了一场比现实更奇幻、比科幻更现实的机器人“自主行动”。这场事关人机交互、揭示人性复杂性的“超临界”叙事实验,不仅揭示了智能技术数据的“可计算性”,更显示出人类本性复杂性的“不可计算性”,例如,小说中一再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句“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来揭示人心和人性的多层次性,既与小说情节所展示的背叛、逃避与恐惧产生语义的张力,又体现了隐藏在叙述语言背后的反讽意图。这些都对我们深刻理解彻底融入人类生活的人工智能技术,以及它有可能会对人类的未来命运产生的影响等问题,有着非比寻常的指导性意义。因为,相对于强人工智能威胁,面对技术进步而产生人心迷失和人性泯灭,实际上更值得我们深思。从这个角度来讲,《独角兽》虽然聚焦于对人工智能技术突破预测,但它更像是借助于这个“近未来科幻”的标签和幌子来呈现“科幻现实主义”的审美诉求,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社会中技术理性与人类伦理之间关系的深入反思。
作者简介
鲍远福,80后,文学博士,大学副教授,科幻文艺发烧友。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