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论视阈下的人工智能文学
人工智能目前有两种生成文学作品的路径:一种是从上而下的结构主义方式,即人们将一些文学规律程序化,将一些内容大纲与人物设定预先置入到写作程序中,后由人工智能自动生成文学,美国学者勒波维茨(Michael Lebowitz)研发的自动剧本写作程序“Universe”就应用了这种方式;另一种是自下而上的功能主义方式——通过输入大量的文学文本,让机器通过深度学习技术来处理这些文本,从而模拟生成作品,利用这种方式进行创作的有人工智能程序微软“小冰”、清华“九歌”等。从人工智能生成文学作品的方式可以看出,人类文学是目前人工智能文学的摹仿对象与学习材料,因此评判人工智能文学好坏的参考标准也来自人类文学。以人类文学的标准对目前的人工智能文学进行评价,后者仍是不成熟甚至失败的。为什么呢?从中国古代文论的角度分析,人工智能文学无法媲美人类文学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徒有“机芯”而没有“文心”。
何谓“文心”?《文心雕龙》中给出了两种解释,其一为“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其二为“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二句都揭示出“文”与“心”之间的密切关系。“天文”与“人文”本质相通,天人合一在于文,而一切“言”与“文”发起的根源皆在心,“文”是“心”的载体,“心”是“文”的内核与根本精神。
“心”范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思想之一:心被古人视为身体的主宰,如王阳明曰“心者,身之主宰也”;也被视为思维的中心,指导人们进行认知活动,如孟子认为“心之官则思,思而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更是被抽象为形而上学的本原性哲学范畴,如《易·上经》记载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心”是一切情性的本原、想象力的渊薮,衍生出情、性、志、意、感等,在中国传统文论中,“心”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人类文学的写作动机、材料皆由“心”赋予。文心可以说是人类文学活动的基本动力和核心部分,是想象力、情感、思想和文化价值孕育和生发的基础。
而机器写作的核心在于机芯,“机芯”指的是机器的核心部分,一般包括硬件和软件两部分,硬件是指人工智能芯片,软件则是芯片中的程序。芯片相当于人工智能的大脑,它通过算法、程序、指令实现目标任务,但不具有能够独立进行认知活动与情感活动的功能,不具有主观精神与意识,只能通过编码、计算和程序来模拟人类的情感与想象。“机芯”创造出的人工智能文学没有人类文学由“心”生发的神思过程、性情寄托,正是这些决定了目前人工智能文学的劣势。
一、文学的生发阶段:“无识之物”VS“有心之器”
迈克斯·泰格马克在《生命3.0》中认为智能应被定义为“完成复杂目标的能力”。机器根据人类输入的数据完成文艺作品创作的目标,从行为主义的观点来看,其行为符合并能实现目标,就能被认为是在进行文艺生成活动。但是人工智能深度神经网络是一个从外部难以理解的黑箱,人类仅能负责输入数据,尔后得到输出结果,无法理解其内在机制,而人工智能也没有破解黑箱秘密的意愿,因为其本身就并非有意识、有目的地在进行创作活动。其文艺生成只是“机芯”单纯地在根据指令实现目标任务,行为的起因与意义不是机器的关心对象。哲学家塞尔(J.Searle)认为硅基的机器是不可能像碳基生命那样产生意向性的,而意向性是生命意识的基础,这也成了哲学家批评行为主义者的出发点。
人工智能深度神经网络是在人类神经系统的启发下生成的,人类心智也是一个巨大的黑箱,但与人工智能不同的是,作为“有心之器”的人类能感应到自身行为与“心”之间的关系,会想尽办法揣摩自己的心智,自发地内省自身行为的本原与规律,这反映到文学领域便是对创作主体创作动机与规律的探索。从汉代扬雄提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的“心声心画”说,到唐代刘禹锡提出“心源为炉”说,再到宋明时期陆九渊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到明清时李贽提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的童心说,中国古代的文论家将“心”当作是一切文学创作的起源,刘熙载直接用四字总结为“文,心学也”,研究文学规律必须从“心”开始。《文心雕龙》认为“文”与“天地并生”,自然之道直接赋予天、地、万品这些无识之物“形文”与“声文”,而人文则是“心”感动于自然之道从而生发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先有心灵,从而产生语言,然后产生文章,“心”是由“道”及“人文”的关键,体现出人类文艺创作的主观能动性。“道”是中国哲学中一个超言绝象的形而上学概念,中国古代的文论家时常将“道”与“心”联系在一起,如《荀子·正名》论道:“心也者,道之工宰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强调圣人著文要有“原道心”,文学作品的生发是“道”的自然性与“心”的主观性相融合的结果。
目前的人工智能,已经能够通过深度学习、预置程序等方式来生成文学作品,但这只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概率统计的方式来进行词语搭配活动,例如“那繁星闪烁的几天苍色/那满心的红日/看万里天使在世界/我就像梦/看那里闪烁的几颗星/西山上的太阳/青蛙儿正在远远的浅水/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微软小冰并不是在看到繁星、红日等一系列景象时联想到自己的梦想,而是根据照片中的景象,与数据中的词汇产生自动匹配。与人工智能不同,人类文学艺术源于“物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之。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心”会受到自然外界景物的感召,为其摇动、兴发。陆机《文赋》有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人观察和仿效天地自然之文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人文,从上文“文心”“道心”的论述中我们能看出人类文学从最开始就蕴含着人与自然环境的密切关系。我们反观人工智能文学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会发现目前的人工智能文学处于完全和自然隔断的状态。除了自然景物,社会环境对“心”也具有感召作用,《时序》篇中说道:“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心”会受到世道变化的影响,成为推动创作的一种情绪,例如建安风骨的“梗概而多气”便是建安名士们“观其时文”后“雅好慷慨,并志深而笔长”的结果。文学隶属于时代,随时代而变,作家只有全身心感受时代的点滴,才能写出时代之真。如今大部分人工智能文学的创作仍是脱离于当今社会文化环境的,并不具有丰富的社会文化积淀,即缺少了阿多诺所认为真实艺术应有的社会-历史维度。没有一丝时代意蕴痕迹的作品就没有温度,无法打动读者,即使是符合新闻客观性的AI新闻也仅能做到不被人诟病,无法像普利策新闻奖的作品一般引起读者震撼。人工智能文学若是要继续发展,与社会现实历史语境建立联系十分必要。
自然之物与社会之物感动人心而生出情感和艺术。人工智能生成艺术品的模式与人类艺术创作有着根本的区别,这个区别就在于没有物感和文心。机芯不会直接与外在世界发生直接联系,它们只能在指令的驱动下执行任务,即使是深度学习这种高度自动化的行为,也是通过数据输入、输出来与外界间接相关。人工智能至今无法解决语境和处境问题,更不要说由于处境而产生意识和情感了。因此,人工智能最多只能说是一种“无识之物”,它可以“郁然有彩”,但是它无法像人类那样成为“有心之器”,真正地创作艺术品。
二、文学的构思阶段:“想象编码”VS“神与物游”
文学是具有精密计划性的艺术活动,事前的构思必不可少,文学构思包括题材选定、形象的铸造、情节的安排、视角的切入、意蕴的确定等一系列心理活动。人工智能没有“心”,它是否进行了类似的“构思”活动,它的“构思”活动与人类的文学构思比较起来有何不同?笔者认为,两者的差别主要在“想象”上。
想象是艺术和文学构思中的核心过程。在哲学认识论中,想象力被视作认识的基础,康德将想象力定义为一种“能够将不在当前直观中的对象呈现出来的能力”,他认为想象力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产性的想象力,即先于经验本原性地表现对象的能力;另一种则是再生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服从联想律。
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在努力摹仿人类的想象力,技术专家们将人类的想象力理解为预测和推理未来的前瞻性能力,研究出一种神经网络学习方式——“想象编码器”:它能够在大的神经网络中理解指令语言源根,突破经验和时空局限从过往积累的几百万条知识词条中去理解,开启多个想象力轨迹得到前瞻性预测,建立创作算法模型,调试公式系数与概率系数,使其更拟合实际情况,并且通过内部对抗型网络选择最优策略。例如微软小冰的迭代学习,在“大家来写诗”程序中它通过对文字描述进行意向抽取,从数据库中进行风格匹配、模型搭建、试写第一句、第一句迭代一百次、完成全篇、文字质量自评、尝试不同篇幅等程序,形成诗歌初稿。这比起人类感性的想象力而言更多是理性博弈的结果。并且人工智能并没有个人好恶之分,它并不能划定想象范围、选择想象方向,这导致人工智能“大数据小任务”的难题:它要处理所有的有关数据,流程时间冗长,计算成本昂贵。事实上,人类的想象力并不会具化成轨迹与策略,因为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博大精深,意识与潜意识处在随时转换的活跃状态中,有时候创作者的灵感往往只存在于一瞬间。想象在中国古代被称为是“神游”或者“心游”,陆机所说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刘勰提及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正是指突破感觉经验与时空局限,具有无限宽广范围和幅度的想象活动。
人类想象活动的一大特点是“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文学想象活动离不开客观事物的形象。一方面体现在上文所提及的“物感”说,另一方面体现在想象活动需要大量从感知储存到记忆中的表象原材料。想要做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头脑中必须拥有“古今”与“四海”的回忆表象可供调动。因此,刘勰强调“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择辞”。在构思之前必须积累学识以打好基础,博览精阅以提高思辨能力,研究阅历以求得对人生有透彻理解,陶冶情志以抽绎合适的文辞。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比人类更具优势,因为它能利用大数据技术高效积累起人类需要学习多时才能掌握的知识,例如微软小冰每学习(迭代)一次的时间大约是0.6分钟,10000次迭代需要100个小时,而一个人如果要把同样数量的诗读10000遍,则大约需要100年。
文学想象活动离不开客观事物的形象不等于完全再现对象,文艺创作中的想象力是在认识想象力上的扩展,一方面表现为时空的主观性,另一方面在于文艺中的想“象”是一种审美意象,而非简单地再现对象。审美意象是虚实结合,是创造与现实的统一。刘熙载提到“构象”,认为“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文学创作离不开超现实的虚构和想象,这是保持文学作品生命力的要义。想象既是“幻”,要求创作主体幻想的艺术形象超于生活现实,想象也是“真”,幻想的艺术形象必须近乎生活的情理,人类的文学正是“幻”与“真”的辩证统一。袁于令在评价《西游记》时说过:“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人工智能文学却是真而不幻,幻却不真。前者在于,人工智能文学生成是建立在已有的人类文学数据之上的,它所做的不过是重新组合而已。有些程序如“创意对抗网络”(CAN,Creative Adversal Networks)号称实现了创造性,但是究其实质,它不过是通过“迁移学习”去简单地改变了风格。所谓的创造和想象仍然是严格遵照指令而行事。说它幻而不真在于,人工智能仅仅是对人类文学的重置,其虚构出的情节与艺术形象是缺少真理性的。阿多诺认为,真艺术有具体的“真实内涵”,即艺术要有社会-历史维度,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而人工智能文学显然不具有这种具体的真理和精神。
人类想象活动的另一个特点是思维受主体思想感情的支配。刘勰说,“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志气”即情感、意气,属于“心”的范畴。人的艺术想象还受人的思想感情与生命力统领,人的思想倾向会影响想象的范围、内容、走向,也许运用到作品中的创意不是最符合客观要求的,但一定是最符合创作者个人心境与风格的。情感使主体在写作中紧密地与客体联系在一起,“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一方面主体心灵随物“宛转”,即心灵会对事物形体状貌进行细致的观察描绘;一方面外物随心“徘徊”,即主体的心情、志气投射到物上,眼中之物成为心中之物。心物交融、主客相通方能形成独特意象。人工智能是否拥有心智与情感尚且不论,就人工智能接受的感觉经验全部来自人类而非自然社会而言,人工智能文学并没有达到“心物交融”的要求,不能做到如眼光独到的工匠一般窥意象而运斤,无法将物象与意趣相结合也就无法自由创造出意蕴丰富的审美意象,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也就失去了意蕴。人工智能文学若想发展得更为自然,就需要做到“传感器、处理器与效应器的无缝结合”,能够把外部世界本身直接当作认知对象,建立人工智能和环境真正有意义的联系。
三、文学的物化阶段:“情感计算” VS “心统性情”
文学作品最终是以文字符号的物质性文本呈现在阅读者面前的,无论是人类作家还是人工智能,都必然要经历将构思成熟的形象物化的过程,文章的布局排列、遣词造句、意象组合、情感蕴含等都包含在此过程中。从已有的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看,人工智能的文学作品仍然比较幼稚,缺乏内在合理性。
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缺乏内在的逻辑性。诗人艾略特(T.Eliot)认为,诗歌的语言有自己的逻辑——“想象的逻辑”(a logic of the imagination)。首先,想象的逻辑不同于“概念的逻辑”,它有赖于形象和经验,不一定是现实的,而是一种想象的真实,它不是一种认识上的符合,而是心灵与事物、环境以及文化的融合。而人工智能无法实现这种融合,它只能通过如“递归神经网络”之类的程序,将一组关键词作为诗歌主题从而生成看似有内在逻辑的诗歌作品。例如清华大学自创的写诗机器人“九歌”以“春风”为关键词创作的一首诗歌:“江上春风吹绿杨,月明天地白皑皑。百年功业无消息,万古英雄事已灰。”前两句写景风格和煦,而后两句怀古,前后两部分的内容、风格完全不一致,上下文的连贯性差,这是因为机器并非有感而发,因景生情,只是通过统计学将词语连缀起来。无论是基于上下文机制还是工作记忆制作的模型都很难像人的性格一样完全把握作品风格。
其次,人工智能诗歌逻辑的缺乏还体现在无法掌控整个作品的谋篇布局。尤尔(P.Juhl)认为,“计算机诗歌并非诗”,他分析艾略特的诗歌,认为虽然很多诗词语义模糊,但是仍然可以通过“平行段落”也就是上下文来确定含义。而机器或者人工智能写作却无法通过整体的结构营造来实现这种连贯和呼应。
再次,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它是从整个语言文化中生长出来的,这也就是艾略特所说的语言的“生长性”,诗歌语言植根于日常语言,语言如生命一样,是从人类生活和文化中生长出来,而这一点是人工智能很难实现的。日常语言要求有具体的生活环境,哲学家德雷福斯等人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对人与世界的关系论述出发,认为人工智能技术——无论是符号主义还是联结主义的智能体,都无法做到使其获得适应语境的常识。
另外,由于人工智能写作是通过深度学习和概率计算来重新搭配词语,所以,它的作品必然是建立在大量相似的语言基础之上的,无法创造新的合理的词语和意象的搭配。例如微软小冰写的诗歌“雨过海风一阵阵/撒向天空的小鸟/光明冷静的夜/太阳光明/现在的天空中去/冷静的心头/野蛮的北风起/当我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海风、小鸟、夜、太阳、北风等意象以及搭配都是现代诗歌中极为常见的,整首诗显得非常平庸。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人工智能文学物化过程的杂乱和平庸呢?
古代文论家认为“心”统率着整个文学物化的过程。宋代的张载和朱熹都认为“心统性情”。“心”在未动之时体现为性。刘勰认为人的先天体性与后天的学习熏陶会使作品的风格像人的面貌一样各异:“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人工智能虽然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掌握后天的“体性”和不同文学体裁的体式,但因为没有先天的情性帮助其“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因此人工智能文学的风格非常混杂。“心”动而发谓之“情”,表达情感是人类创作的根本目的,饱含情感是人类文学的根本特征。刘勰在《文心雕龙》写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扬:此立文之本源也。”比起语辞来说,情感、内容在文学作品中起主导作用,文采应该依附于质地并以其为根据。因此他十分反对为文而造情,主张为情而造文,他将“心”“情”的主导作用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创作表现阶段,例如:“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熔裁》)在炼意熔辞的时候心有权衡审度的能力,将那些繁多的头绪、杂乱的辞采安排妥当。又例如“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比兴》)。在意象塑造的时候心有对物象进行筛选并赋予意义的能力,做到“象中有意”。以《文心雕龙》的标准,人工智能如刘勰所提到的那些重文轻质的“后之作者”,犯着辞采浮夸、情感虚伪的错误,失去了立文的本源。
任何文学作品都无法离开创作主体长期蕴蓄的真性情表达,否则文本的意义和价值亦难以彰显;同时,任何文学作品的语言一定要贴合主体之心,在此基础上追求优美卓秀。对于人工智能文学而言,下一步发展的关键在于情感方面的研究。目前可能的方向有二:一是集中于人类神经网络研究,试图摹拟情感的发生条件。情感是大脑皮层中的边缘系统比较发达之后的产物,情感的发生应与人类神经生化机制相关,其中的机制虽还未能揭开,但科学家并没有放弃这条路径,如斯洛曼在20世纪90年代主持研发的MINDER程序就建造了一个产生不安、焦虑情感的模型,试图用程序来模仿人类的情感。尤瓦尔·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预言,支撑着人类情感、欲望与选择的生化机制可以被操控,进而人的情绪也可被操控。如果人工智能始终以人脑为摹仿基础,随着科技进一步发展,人类对大脑的思维机制与感情机制拥有更多了解后,人工智能或许能够摹拟出人类情感的生化机制,拥有情感体验。二是直接通过人工智能研究人类情感,研究人类面对特定环境的情绪反应,进行情感计算,这是目前人工智能识别人类情感的主攻方向。“情感计算”技术由著名人工智能专家皮卡德提出:计算机可以通过强大的计算功能以及网络的大数据,去分析人的情感的外在表现,如面部表情、皮肤温度、心跳速率与人的心情的关系,绘画的笔触色彩与艺术家的情感之间的联系等。微软小冰在创作诗歌时已经采用了“情感计算框架”,一方面它学习分析了500多位诗人诗歌中的形象与情感的关系,另一方面还通过其他程序收集到了1亿多用户的情感数据,这些情感数据有利于它完善自身的算法。如果仅仅从外部输出的效果来看,小冰的诗歌里有着丰富的情感表现力的词语,这种词语能触发读者的情感,但是从内部运行来看,小冰的情感计算还不能做到统筹文章物化的整个过程。如果未来的情感计算技术足够成熟,能为文本内容注入“灵魂”,人工智能又拥有了审美计算技术,能让文本辞藻优美,人工智能文学或许能从文本变成真正文质兼备的文学作品。但是从目前来看,机芯无法生成情感,也就难以实现由景即人,情景交融,因此也难以实现文心和真正的文学作品了。
四、余论:以人类之心度人工智能之芯
《庄子集释》卷五下《外篇·天地》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指的是人在利用机器时心灵变得不再纯朴自然。因此,如何在保持文心、人性的基础上去使用人工智能机器、去发展人工智能文学,如何在人机和谐的基础上实现人机合作,这是当下牾亟须解决的问题。我们应该重视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给人类带来的启迪与辅助作用。首先,它可以利用其“博观”的优势充当人类文学创作的中介,在收集素材、筛选图片、润饰文稿、文学宣传等领域发挥作用。人工智能文学目前的成果皆是人机协作的结果,或人设置大纲由机器进行描写,或机器生成草稿由人进行修改,或人机接龙,或机器提供素材与思路等。现在成熟的人工智能写作助手有Give Me Sport、Google、News Cart等。其次是为人类文本进行辅助性的标准评价过程。人工智能在某些方面比人类更适合进行标准评价,因为理想的状态下,人工智能没有情感,只要置入的不同种类与时代的文学文本数量均等,筛除歧视性话语,人工智能不会有“贱同思古”“崇己抑人”“信伪迷真”的不良倾向,也不存在个人偏好的问题。并且大数据技术与计算能力的强化使人工智能学习的效率不断提高,人工智能比起人类更容易实现刘勰所要求的“博观”,对文学理论、文学史知识进行深度学习之后能严格按照设计好的“六观算法”自动生产出对文学作品的鉴赏报告。再次,人工智能文学的发展可以激发人类的想象力与文学批评的能力。人工智能文学的文学价值更多蕴含在读者对其的解释中,读者从或晦涩或不成章的人工智能文学中仿佛读出“意义”和“启示”的过程是读者参与再创作的过程,人人皆有诗心,人类可以用自己强大的阐释与联想能力补足人工智能文学没有感情的缺憾,而人工智能写出的突破语法惯性或者禁忌的句子也给人类的文学创作新的灵感。最后是它可以帮助人类提高文学的质量,促进文学的创新,所谓“变则其久,通则不乏”。给人提供文化速食的网络文学与自媒体文章风格雷同、写作模式化严重。人工智能擅长摹仿具有套路的文章创作,利用套路写作的作者被取代,因此,人类作者必须用心创作文章的内容甚至另辟蹊径发展更高级的文学形式。而读者读腻了人工智能反复推荐的相似套路之作后,会产生审美疲劳,必然会跳出知识茧房,寻求优质文学作品的熏陶。
若以中国古代文论的美学标准评判人工智能文学,会发现其存在许多缺陷。在目前人工智能仍属于弱人工智能的情况下,也就是人工智能无法真正拥有情感和心智的情况下,担心人类文学会被人工智能文学取代仍然为时过早。但是,随着人工智能写作技术不断提升,人工智能更深入地介入人类文艺创作中,可能会引发完全不同的效果。积极来看,人工智能拓展了文学的领域,文学会变得更加丰富,边界不断扩大。而且人工智能可以便捷地生产出更多作品,特别是在一些特殊文类如公文的写作上,减轻工作者的负担。但是,从消极方面来看,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会引发一些法律、伦理和社会问题,例如隐私权、著作权和知识产权问题;还会造成人类之间的信任问题,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需要首先去辨别是人还是机器所作;更为重要的是,当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去生成艺术作品时,人类最重要的本质活动之一——文艺活动可能会萎缩甚至消失,那么,我们以后可能会生活在机器文本的海洋里,会被人工智能从思想和文化上所控制,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本文刊于《文艺争鸣》2020年第7期
(编辑:moyuzhai)